平日沉默安靜的女孩子,為了自家的姑娘,甘願李代桃僵,眼神里頭是倔強堅定,卻隱隱又有些害怕。到底是年輕女子,雖然有忠心,突然擔當這樣的重任,又怎麼能不害怕呢。後來一日突然又迸發了怒氣,口齒鋒芒叫自己無言以對,竟忽然生了憐憫出言安慰。那個羞怯的年輕丫頭,穿著從沒有見過的高貴衣裝,銀白色的裙裾,浮凸著深深淺淺的牡丹,花開次第之間,幽藍的鳳凰飛舞,卻襯得那一張臉愈發倉皇失措,幾乎想躲進那如雲霞一般的裙子和滿頭沉重的首飾里頭去。那樣驚慌不安,扶著自己的手走在萬人面前,腳步踏在雲端都是虛浮的,卻又強自裝出一種鎮定來,卻不覺得已經把幾乎全身的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他記得她看見面前迸發的血光的時候那張瞬間蒼白的臉,閉起眼楮不敢去瞧,緊緊地咬住了嘴唇才能把那驚恐咽了下去。
桃源川上,這個人——對自己的冷淡,似乎帶著些怨氣,叫自己有些莫名。那時候自己只覺她與眾不同,卻又瞧一眼便罷了,自己從不肯在這些事情上頭多留心的。就算與眾不同,在自己眼中也只是一枚好用些的棋子,省了自己些費力心思罷了。隔了半年又到了西疆,卻又不覺得她有什麼不一般的,立在青羅身邊,倒有些深思不屬的樣子,低著頭只出神。一時出去沏茶,卻又在外頭打翻了茶盞。翠墨在董潤面前說起自己與之相熟,自己也只是淡淡敷衍了過去。後來便再也沒有見到她,只是在回廊里頭瞧見打碎了兩盞茶,一個是猴魁,另一個是極濃的毛峰,正是自己素來喝的,心里就是一動。後來有意無意地和董潤說話,董潤曾說他自己常往永慕堂里喝茶,青羅最喜太平猴魁,故而永慕堂里待客的也都是太平猴魁。仔細想一想,後來翠墨倒來的,也的確是猴魁茶。明明當時並沒有留心,卻不知怎麼,那香氣總是縈繞在自己身邊似的。
這一日又見到她,那眉眼中還是舊時的樣子,那倔強的、堅決的、忠誠的又帶著些惶然無措的樣子,突然就觸動了他。他本知道帶著她,對誰都並沒有好處,卻仍舊跳下馬來。見她穿的那樣單薄,此時自然不便再回去更衣,又只好把自己身上裹著的墨狐皮大氅給她裹上。他也記得她瑟瑟縮縮地坐在馬上,雖說裹著自己的衣裳,她到底是個女兒家,在董家門口等著早就冷透了身子,此時正迎著冰刃一樣的寒風,豈有不冷的?只覺得她在自己身前抖得不住,卻一聲兒也不吭的。想來是從來沒有騎過馬的緣故,一路上只好緊緊地抓著馬鞍,身子卻又不知如何著力,叫他忽然想起如履薄冰這句話來。澎淶心里有些驚訝,又有些不安起來,他從沒有和任何一個女子有過這樣多的聯系,他也不曾想過,那些他本沒有放在心上的神色形容,一顰一笑,都竟然能叫他記得,就和家國天下的籌謀一樣清晰。帶著茶香的清苦,紫荻花香的幽靜,清新而柔婉。然而仔細辯別,卻又分明還帶著些鮮血的氣味,混在那花香里頭,顯得愈發不祥。
澎淶這麼些年,身邊一直沒有女子,周遭的人也一個個一個成了親,或者有些個紅顏知己唯有自己,似乎永遠都是獨來獨往的模樣。有些人見他平日冷淡的樣子,只當是曾經經過什麼極傷心的情事,卻不知他從來都是如此。女子在他眼里,是最難解的絲線,有時候糾纏起來,竟是沒有分毫理由的,卻阻住了自己的道路。澎淶這一生就像是在解棋局,慣于冷眼旁觀,抽絲剝繭地把所有事情都解開,所有局面都看透,全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女子,就像是從來不按著道理布局的棋手,一著被迷惑了,就是滿盤皆輸。澎淶不喜這樣的率性而為,只有敬而遠之。他從不曾因為什麼女子亂過一絲一毫,他穿梭于金門玉闕之間,見過的絕代佳人無數,在他眼里卻都只是木泥雕的塑像,絹帛畫的美人,從來不曾記得的。而這多年來的第一次記得,就叫他覺得極為不安。
侍書坐在青布馬車里頭,卻也只是怔怔出神。她身上猶自裹著那一件墨狐裘,車里不必外頭寒風刺骨,身上漸漸地也就暖和了起來。狐裘領子上頭的風毛柔柔地摩挲著面頰,倒像是春風拂面一般,叫人生了些微困倦的意思。前幾日自己瞧出姑娘有異,似乎是與倚檀有什麼秘密的安排卻不告訴自己,刻意避著自己又裝作無事的樣子。只是侍書服侍青羅日久,眉宇間連日籠著的愁思里頭那一分決然,又豈能瞞得過自己的眼楮呢?既知道青羅有意異瞞著自己,當下也不露聲色,只假做不知。以青羅的眼力,往日自然瞞不過的,只是青羅仿佛也擔著什麼極大的心事,竟也沒有察覺。到了昨夜,青羅雖然叫硯香值夜,如往日一般歇下了,侍書卻留了心,察覺到倚檀那里似乎有些異樣,便也警醒著沒有睡下。等天明的時候,果然見青羅和倚檀兩個起來立在門檐下頭說話,便悄悄兒躲在飛蒙館一株郁郁的蒼松後頭瞧,倒也沒有被發覺。
只是一轉眼之間,卻又見二人出去,還有太妃房里的芸月姑娘來相送,看那樣子似乎是要遠行的樣子。侍書本欲追過去,轉念一想,青羅既然不願叫自己跟著,此時追了出去,只怕她也不許自己跟著的。何況青羅這般隱秘行事,若是自己莽撞撞破了,倒是壞了她的事。只好勉強忍住了,等青羅一出去,便回了青羅的屋子里,偷偷取了令牌便急急往外頭董府上去。青羅如今管著家,身邊的丫頭如侍書、倚檀等都是極有體面的,出去一會半會傳話也屬常事的。二門上當值的小廝雖覺得時候太早,侍書又穿的狼狽,心里頭有些奇怪,卻也只當是青羅有什麼要緊的體己事情囑咐了她去辦,自然也不敢多問便放了她去,嘴上還殷勤叫著侍書姐姐。
此時往董府去,自然不便走正門的,便一路奔著尋常僕婦丫頭所走的側門兒去。及至到了門前,才想起此時還未到晨起開門的時候,只好立在雪地里頭等著。侍書出來得匆忙,身上不過胡亂裹著一件衣裳,急急奔過來倒不覺得,此時站住了,只覺得那冷風如滲到骨髓里頭去一般。董府的旁門開在一個深巷里頭,緊鄰著另一個官宦人家的府邸,兩側都是高達丈余的垣牆,連避風的地方都沒有。一時沒有法子,只好瑟縮在那守門的石獅子後頭,卻放不下心,時時地瞧著。好容易等了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走出來一個人,忙忙地趕過去拉著,卻不料是他。
自己前幾月病了那些日子,心里其實已然放下了。她本知道這一世,自己和他是再不會、也不該有什麼瓜葛的,卻不曾想,在自己有一次茫然無措的時候,他成了自己唯一可以仰仗指望的人。她仰視著他端坐在馬上,墨狐裘下頭露出雲灰的一角衣襟,一只蒼白的手松松挽著韁繩。瞧著似乎比昔日所見更清瘦了些,或者只是被身上厚重的衣裳襯得面孔更加瘦削學的緣故。只是那神色卻是侍書熟悉不過的,冷峻的無情的,卻能叫她茫然無措的心,忽然就分明起來,覺得安心。她執拗地拉住他,那樣緊,幾乎將全身的氣力都用盡了。
她坐在他的馬背上,裹著那一件墨狐裘,身上早就凍得冰涼,這一件衣裳也不覺得暖和多少,只是身後有個依靠,雖然眼楮被冷風刺得幾乎睜不開來,心里反倒覺得生了些暖意。侍書心里隱約泛起一種熟悉來,似乎像是就像昔日在玉暉峽的明月台上一樣,自己不管不顧,不必去想茫然未知的將來,只要跟著他走就好。似乎每每青羅不在自己的身邊的時候,自己覺得茫然無依的時候,在自己超越了自己作為一個婢女熟知的一切世界的時候,這個人總會出現在她最近的地方,帶著自己往前頭去,而自己就毫不猶豫地跟隨。對于自己而言,他為什麼帶著自己,要帶自己去哪里,似乎總是不那麼重要的。唯一要緊的,就是最迷茫的剎那,有人指引著自己,在她的眼中,便似乎成了神祇一般重要的存在。她仰望他,跟隨他,即使是穿梭在未知的危險之中,也覺得這個人唇角似有若無的笑意,像是一切都足以托付,不需她去思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