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三章(14)見君忽忘花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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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羅第一次瞧見尸橫遍野的景象,幾乎唬的從馬背上掉了下來,轉瞬間卻又只覺得悲涼。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她總算明白了,什麼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她的夫君遠赴邊疆一朝不見,她就是這樣的憂心焦灼,而這些人,他們面對的也是死去的至親,或者是死在戰場上父親,丈夫,兄弟,兒子,或者是死在身邊的母親,妻妹,女兒和自己。這樣的痛,又豈是自己能夠明白的?她本來憐憫那些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女子,然而她們的痛苦,還是遠遠知道一個噩耗,是紅樓碧闕里零落如雨的淚珠。而這些人,卻是自己便沉淪在這無邊的苦海里頭,生無可居,死無可葬,連血和淚都顯得奢侈,只有麻木地走到盡頭。

青羅的神色日益沉靜了下來,那種最初的恐懼消失了,只留下悲憫。她不喜戰事,卻也知道一句話,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她並沒有修到聖人的境界,懷柔天下,以戰止戰,大多數人都是如此。然而她看著西疆百姓麻木的痛苦的神情,她忽然在想,這樣的戰爭,究竟是上下齊心保家衛國,還是上官氏家族的利益驅使?這些死去親人的百姓,他們心里,究竟怎麼想這從天而降奪去他們所有的戰爭?她猶自記得,新婚之夜懷慕曾經對自己說過,至于如今的戰,才能有將來的和。他也曾經對自己說過,他們上官氏一族,也要保住自己生存的權利。然而他們的權利,是不是害了更多的人?若真是棄甲投降,是不是這些人,也都不必再如此痛苦?天下之事,本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那麼她們這些人,誓死守著自己擁有的,是不是只是平添了旁人的痛苦?而即使他們放下了所有求得了天下一統的和,這戰,仍舊是自己阻不住的,只要人有,就總有戰事。或者是自己想得太天真,這世上的苦樂,原不是人力能夠阻擋得住的。

連著晴了幾日,卻緊接著又是一場大雪,重新覆蓋了一切。那些倔強露出來的土地草木的顏色,和世間的一切丑陋罪惡,都重又被覆蓋到一片純粹的白里頭。只是平野也好,山路也罷,穿過無數人的生死,也不過就是這麼一步一步地走,離自己要去的地方愈來愈近,不論前頭等著自己的是什麼。青羅漸漸地習慣了這樣馬背上的日子,馬術也愈來愈精,縱馬疾馳的時候,似乎什麼都不必多想,心里的郁悶也就覺得爽快了許多,那些死亡的陰影,就似被自己甩在了後頭。文崎也就不再管她,只遠遠看得見,便由得她去……

這一日已是臘月廿九,據松城也只有一日的路程。暮色將合,一行人正走到兩山之間的峽谷,壁立千仞,中間的道路卻是平緩筆直,倒像是本身完整的一座山峰,被當中劈開做了兩半。最妙的是,兩邊山崖上竟生著無數臘梅,此時開得極盛,臘梅花香本就濃郁帶著些微的酒氣,此時千萬株開在一處,真像是酒香郁郁。入得谷中,那香味鋪天蓋地的,叫人如飲醇酒,沉醉其中。忽然一陣風過來,兩邊崖壁上頭簌簌落下了萬朵枯梅,輕薄的花瓣如一陣淺金色的雨,落在人的肩上發間。前頭的雪地上從沒有人行,如錦緞一樣的平整,無數朵臘梅落下來,疏疏密密嵌在雪地上,像是極好的玉版紙上頭撒了燻了梅香的金粉簌簌,煞是有趣。

青羅抬眼瞧一瞧,笑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只是我看此處的梅花,雖然寂寞猶勝斷橋殘驛,倒是自己開得熱鬧。」青羅回頭去瞧文崎,卻見他神色似乎十分警覺,對自己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青羅見他神色十分鄭重,也就立時肅了顏色,只詢問地瞧著他。忽然听見他呼哨一聲,自己又擋在她前頭,手中的劍便錚的一聲半除了鞘。周圍跟著的戍衛立時聚到了自己幾人身邊,圍做了一個緊密的圈,一重一重護衛著,把青羅圍在正中。果然不過一剎,上頭崖壁上頭悄無聲息地下來許多人,都穿著一色的白衣,難以察覺,卻都並不曾蒙面。身後傳來簌簌的馬蹄聲,又往山谷盡頭看,果然也隱約有著百余騎,隱然成合圍之勢,卻都是沉默不語,一片死寂。

如此沉默了半晌,雙方眾人都不說話,忽然前頭圍堵著的白衣人如被劍刃劈開一般整齊散往兩側,當中悠然走出一騎來,亦是一身的白衣,含笑在馬上對青羅行了一禮,倒不像是沙場相對,如尋常故人相逢一般。青羅仔細瞧著,此人容貌並不熟悉,只是是瞧向自己的眼光中那一閃而過的鋒茫,似乎像是在哪里見過。心里念頭一轉,便含笑道,「來的可是任將軍?玉暉峽一別只有半余載光陰,在妾身這里還是猶如昨日一般,將軍刀鋒寒冷,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遍體生寒呢。怎麼將軍倒等不及在松城相見,迎到了這里來?只怕又是如昔日一般,要挾持了我往哪里去吧?」

為首的那一個,正是當日在玉暉峽劫持青羅的任連雲,昌平王麾下的得力將軍。見青羅認出了自己,也就笑道,「公主好眼力,公主好見識。」青羅笑道,「如今將軍不該這樣稱呼,我如今已是西疆永靖王的世子妃,昌平王既然扣下了我的夫君,怎麼倒不知我的身份?若說什麼見識,更是不敢,縱然我有幾分聰明,卻也回回落在了將軍羅網之中呢。」任連雲笑道,「王爺仰慕上官世子才華,這才留下一敘,又早聞世子妃涵寧公主乃是風華絕世的佳人,又與上官世子的新婚燕爾,未免世子相思不安,這才要接了公主前去呢。」青羅笑道,「素來听聞,諸侯藩王禮迎貴客,都是十里錦鋪的禮節,不曾想到了將軍這里竟然時移世易至此,倒改在這深山空谷之中了?」

任連雲笑道,「久聞公主不同于凡俗之人,自然不敢以凡俗之禮來待的。」轉臉瞧了瞧青羅身後立著的文崎,又笑道,「我家王爺仰慕公主風華已非一日,當日在玉暉峽,公主就該和王爺相見的,只是蘇世子橫里出來,這才緣慳一面。此時蘇世子不在這里,公主只怕也沒有旁的地方去了吧?我家王爺的也該夙願得償了。」青羅瞧著任連雲四周站著的人,與自己這一方可謂是多寡懸殊。心知他們既然在這里埋伏,又經了上一次的教訓,自然是布置如天羅地網一般,自己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昌平王要派了他半途來劫,只是自己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如此,若是貿然抵抗,只怕白白連累了自己身邊眾人的性命,倒不如將計就計。回頭瞧了澎淶一眼,瞧他的神色倒也像是這個意思,便側身按住了文崎已經拔出一半的劍鞘,對任連雲微笑,「如此美景花香,若是被血染了,倒是暴殄天物了,既然將軍盛情,不如就跟著將軍走上一遭兒。」

任連雲帶著幾分贊許地瞧著青羅笑道,「公主果然是女中豪杰,即使如此,就這邊請吧。」青羅一笑,便策馬前行,身邊諸人也就都跟著。任連雲身邊的眾人皆一言不發,只隱隱圍在四周,並不曾散開。青羅見了,也不過一笑置之,仍舊與身邊的倚檀說笑。澎淶也似乎滿不在乎的樣子,微微笑著們只有文崎面色十分難看,卻也只有鐵青著臉一言不發。馬蹄踏過了空無人跡的積雪,那些如錦上花紋一般的落梅被踢得散了,那花香卻愈發明朗了,纏在身邊,無處不在似的。又是一陣風來落下了許多,紛紛揚揚的。身邊的白衣人神情麻木,倒像是送葬的隊伍,叫人心里一寒。

又走了約一個時辰,穿過這一段峽谷,便到了一處市鎮,此時已是松城所領的地界。想來是昌平王下了一番大氣力整頓,此間倒是一片太平的景象。只是街巷里來往的軍士,都作西北昌平王麾下的打扮,眉宇間也是嚴正以待的樣子,對沿路之人也是諸般盤查。青羅面上還沒有露出什麼來,文崎的面上就如同罩了一層嚴霜一般。任連雲將青羅一行人引進一處精巧院落里,一應布置都十分精巧華貴,只是無處尋覓卻又無處不在的目光,卻叫人渾身都覺得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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