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連雲不過引著眾人進了前門,便笑道,「公主路途辛苦,只管在這里歇著,明日自然有人來見公主的。若是有什麼要的或是不滿意的,只管叫丫頭們伺候。」青羅也不過淡淡一笑道,「將軍費心了。想來將軍的事情也已經辦了,這就守在大門外頭吧。將軍也不必太過操心,我自然安然坐在這里,不會想著越牆而出的。這些人也可以退回去幾步,我究竟是個沒見過大陣仗的女子,將軍這樣安排,倒叫我心里不安,食不知味呢。」
任連雲一笑道,「還是我低估了公主,公主自然肯跟著我們來到此間,自然是不會再有什麼旁的想頭了,這些人也是糊涂,我這就撤了下去。」青羅情知是假話,也假做不知,不在和他說話轉身便進去了。侍書倚檀兩個跟上來,青羅只吩咐道,「叫人送進熱水來,我要沐浴更衣。」侍書訝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姑娘還有心思沐浴?」ˋ青羅微笑道,「既然已經是別人籠中的鳥兒,若是形容凌亂,倒叫人瞧著笑話,不如打扮體面了去。既是有要緊的人要我見,我若是失了禮,豈不是叫世子也在人面前無光?你且吩咐下去就是了。」倚檀和侍書都十分欽佩地瞧著青羅,應了便出去了。
不一時送了水來,青羅自己走進房里,難得這樣市鎮之上有這樣精致布置,青羅仔細沐浴了,把一頭青絲用玫瑰水洗淨了,稍稍揉搓了,又換了一身衣裳,倒覺得清爽了幾分。走到了自己臥房里頭,瞧著面前的一面銅鏡,倒覺得面容清瘦了好些。青羅回想自己昔日做女兒時候的模樣,雖不似寶姐姐豐腴,也是面容圓潤的,顧盼之間都是神采。自三月間出嫁至今還未到一載,不但心境變遷許多,似乎連面貌也變了。雙頰瘦了下去,臉上的神情也似乎比以前柔和了許多,唯有一雙眼楮還是那樣的神采,只是這幾日又被戰亂磨洗得不同了,帶著深沉的悲憫的底色。如今縱然絲發垂肩,如尋常小兒女的模樣,只是那神色間的滄桑,又瞞得過誰呢?倒更顯得面容清瘦了。
侍書悄悄兒進來,見青羅對著鏡子出神,笑道,「姑娘是被鏡子里的美人兒迷住了,怎麼一瞬不瞬地瞧著?」青羅嗔道,「你這個爛了舌頭根的,連我也取笑。」侍書卻一笑,取過妝台上的一柄玉梳給青羅梳理頭發,一邊梳著一邊笑道,「姑娘方才說的很是,既然避無可避,就不必憂心懼怕了。」青羅瞧著鏡子里映出的侍書,何嘗不是變了許多?那個昔日跟在自己身邊的,不過是口齒伶俐幾分的丫頭,如今就像是一汪清涼的水,問問泛著些漣漪,卻仍舊是溫和安靜的。眉眼間的笑謔神色漸漸都散了,籠上一重又一重的悲愁,卻又勉強遮掩著。其實她是可憐的,眷戀的人,也不是自己命中的良人啊。本來以為永別了也就罷了,慢慢自然也就忘了,卻不曾想,這個人又出現在她跟前,與她生出更多的牽系來。瞧著她與澎淶同乘一騎的樣子,青羅就明白,她心里終究是放不下的。那種罔顧一切的信賴托付,又哪里瞞得過別人?
侍書這幾日和澎淶在一起,似乎是開懷的,笑容雖然若有若無,卻慢慢滲進她的心里去了。澎淶似乎也和自己印象中不同,對于侍書對他的近,並沒有十分排斥的樣子。雖然臉上仍舊是那樣淡淡然的樣子,卻也不是全然的冷酷。青羅忽然伸手握住侍書抓著梳子的手,也不回頭,只瞧著她鏡子里的影子,溫聲道,「你對先生,是不是還是放不下?」侍書聞言,手忽然就是一抖,手指一松,那玉梳便落在了地上,登時就碎成了幾段。侍書忙掙開了青羅的手,跪下把地上的碎玉一點一點撿起,拿帕子包了,一邊低頭道,「我並沒有別的想頭,我早就打算好了,要和姑娘一起一輩子的。我跟著姑娘來這里,也是要和姑娘生死一處的。如今姑娘就是我唯一牽掛的人,旁的,我是不敢去想的。」
青羅嘆氣道,「傻丫頭,你做什麼要陪著我一輩子?你如今也見識到了,人生短暫,如紙張一般薄脆的,說是好端端活著的人,也不知那一日就死了,何必把你的一輩子都費在我身上?我這一回不叫你來,就是不想叫你跟著我冒險的意思。你雖然是我的丫頭,卻也要有你自己的選擇的。」侍書立起身,低聲道,「那怎麼姑娘又要倚檀跟著來呢?」青羅心里一痛,卻也不答話,只是低頭不語。侍書便道,「姑娘不說我也知道,倚檀姐姐對二爺,也是由情意的。」青羅倒不妨侍書知道這個,侍書又道,「我早就察覺了幾分,只是二爺不在,倚檀姐姐也沒什麼不對,也就不好對姑娘說的。姑娘帶著倚檀姐姐來,是要成全她和二爺不成?」青羅沉默了半晌,這才道,「成全不成全,原不是外人能做得主的。你的事情也是一樣的,縱然我有心成全你,然而他若是沒有這意思,我成全了你,豈不就是誤了你一世?所以還是要看你的。若是有一日,你真能自己成全了自己,我自然放了你去的。」
侍書低頭道,「只怕是沒有這一日了。」青羅笑道,「你和我情如姐妹,我什麼不曾瞞著你。其實人生一世,能成全自己的,未必就只有那麼一個人,你只看我就知道了。縱然是你下定了心思,卻也仍舊算不過天意的。所以你如今傷心也好,歡喜也罷,我都不問也不憂心。我只和你說一句話,順其自然就是了,莫要空自苦了自己。該是你的,躲也是躲不掉的,不是你的,留也是留不住的。」侍書低聲應了,又道,「姑娘早些歇下吧,明日還不知有些什麼事情呢。這些日子趕路,總沒有好生歇上一晚,如今若不養精蓄銳,明日哪里有精神去與那些妖魔鬼怪斗呢。」青羅點了點頭,又坐了一時等頭發干得透了,便熄了燈睡下。
青羅也不去管時辰,只管睡著,或者是心思定了要兵來將敵水來土掩的,倒是睡的安穩,直到天光大亮才醒。等起了身,走到院子里頭,卻見四處都熱熱鬧鬧地張燈結彩,一應東西都換做了紅的,這才想起今日已是年夜。這一日本來該是合家團聚的日子,只是今年的年夜,想來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異鄉羈旅之中,獨自過這樣一個年夜了。雪又紛紛揚揚落下來,卻也掩不住那些奪目的紅。似乎除了年節上,只有婚嫁之時才有這樣鋪天蓋地的紅吧?青羅忽然想起自己的新婚,也是這樣的紅,這樣的陌生和不安。本來這一個年節,自己是該和懷慕並肩立在蓉城的城門上,與萬民同祝新年的,這本該是自己最幸福完滿的一個年夜了。只是不過一月功夫,怎麼就成了現在這樣的光景呢?
青羅本以為白天自然有人來與自己想見的,故而一日里精神都繃得緊,只是直到了晚上,也並沒有什麼話說。青羅雖然不知這里頭是什麼關竅,倒也安之若素。正倚在門前瞧著院子里的那株梅花,侍書和倚檀兩個便都走過來笑道,「姑娘,到此時都沒有人來,像是不會來人了。今兒是年夜,咱們不如做一桌子飯菜,叫她們拿了酒來,也好生過一個年吧。」青羅笑道,「怎麼今兒晚膳都沒有預備?」侍書笑道,「他們倒是預備了一桌子酒菜,只是既然是年夜,咱們在外頭也就罷了,還吃著他們的飯菜,想著心里就不爽快,倒不如自己做了倒好。」青羅笑道,「你說的很是。如今說是親人的,也不過是你們幾個,就是這樣的好。等咱們做好了,把澎淶先生和三哥哥一起叫了來倒好。」侍書面色一黯道,「姑娘不知道,我方才已經去瞧過了。三爺說,如今雖然在別人挾持之下,更要多留些心,他就不來了,只瞧著可有什麼異動,再想法子和蓉城聯系。先生說,他的身份,是不便一起來的。」
青羅心下恍然,澎淶乃是京城的人,他此來本來蓉城的人都不知道,昌平王自然更不知道。朝廷和昌平王之間關系也微妙,若是他的身份泄露了,倒是更添了些麻煩,也就點了點頭笑道,「既是這樣,我們幾個熱鬧著就是了。快些來,我可有些餓了。」侍書笑道,「姑娘只管坐著就是,我們做好了自然端上來的。」青羅笑道,「既然說是親人,哪里有你們做我只吃的道理?」說著便自己先往廚房去。侍書二人見她執意如此,也就隨了她去,便把外頭的小丫頭都遣了出去。那些人想來也不怕她們有什麼異動,年節上誰不想圖個自在,便都走了,只留她們三個。青羅只在中秋的時候做過一次糕點,這油鹽柴米的事情仍舊是生疏,在廚房里頭難免手忙腳亂,侍書和倚檀兩個見她這樣,也都抿嘴兒笑,笑完了再來教她又收拾殘局。如此這般,三個人在廚房里頭直笑著鬧了一個時辰,這才做出了一桌子的菜來,倒也還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