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淶聞言神色略有尷尬,卻又掩飾了過去,若無其事笑道,「我不過是百無一用的書生,這里又是我一生為踏足之處,我哪里會有什麼法子,只是憂心公主和世子,但願王府里在這里也留下了些什麼人,能夠為公主所用罷了。」青羅本不來只是試探,見他這樣說,也就順勢笑道,「若真有這樣的事情,只怕二爺也就不會陷在這里了。」又舉酒道,「本來說是年節下好生樂一樂的,怎麼又說起這樣的事情來。今日同三哥哥和先生一處過年,真是以前想不到的事情。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不如都滿飲了這一杯。」幾人一笑,便都就著手里的杯盞喝盡了。本來幾人都是客居異鄉,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或是傷感,聚在一處喝了幾杯,卻心里都生了些放松的暖意。也不管白日里是怎樣互相揣測算計,此時觥籌交錯無分賓主,倒是喝得十分熱鬧,相談甚歡。文崎和澎淶說的都是些江南江北的民俗趣事,三個女子倒也听得有趣,也都說了幾句閨閣中斗草賞花的雅事來,倒難得並沒有叫文崎二人笑話,只是含笑听著。
酒過三巡,文崎面上已經泛起了些酒意,也放松了許多。平日里整個人如同一枝弓上之箭,此時卻微微斜坐著,以手中杯盞敲擊音節。神色間更是柔和了許多已不是方才若有若無的笑意,竟是暖如春陽,十分和煦的神情。青羅瞧著這位冷面將軍,喝了酒倒有幾分孩子氣,也掩面而笑。見文崎擱下酒杯道,「如此冷清清過年,于我也是頭一回。往日里每每新年,多是與父親在營中和戍守將士一起過的,雖然沒有絲竹佳肴,將士們談笑飲酒擊劍而歌,也是十分的暢意豪情。」澎淶點頭道,「我跟著王爺這些年,也曾經在軍營中過年,那一回是在北疆,王爺和世子都在巡視北防,我也跟了去。不比這里風雪漫天卻仍舊有山花爛漫,只有一望無際的白,徹骨的冷,連人煙也沒有。苦寒之處,將士們也沒有足夠冬衣御寒。到了年夜,王爺就下令叫各營里舞劍角力,優勝者再到王爺大帳之中比試。我是最沒有氣力的人,只有擊鼓助興,卻也被人嘲笑沒有聲響,還不如眾人吶喊,連世子也笑著要將我手里的鼓槌取走,我卻偏不許,還爭執了許久。」
澎淶神色間全然沒有被人嘲諷的忿意,倒滿是十分懷念的笑意,見眾人不說話都只瞧著自己,又喝了一杯,眼楮里也露出更深的醉意來,「怎麼公主不信?」青羅微笑道,「先生平時不像是這樣的人,所以覺得有些驚訝。」澎淶搖頭道,「公主錯看了我,我雖然不是將帥,也不是戍邊的士兵,卻也是一樣的男兒。那種時候,自然也是熱血如沸的。」說著又自斟自飲了一杯,笑道,「我自幼所圖非小,有生之年必要平靖宇內,天下一統,再不要叫這藩王割據,征戰連年,民不聊生的景象繼續下去。然而我雖然讀了幾本聖賢之書,卻屢試不第,文既不能上達天听,又非是征戰疆場的人,胸中抱負,當真不知何年才能一展了。若不是世子在外雲游與我相識,又何來我的今日呢?」
青羅自與澎淶相識,從未听他說起過舊日的事情,連蘇衡也從沒有提起,只是言語間對他十分的信任推崇。如今既然听他說起,也就含笑听著。澎淶卻又忽然手指著青羅道,「公主是否忘了自己的出生之處?公主雖然如今是上官家的世子妃,卻終究是京城的女兒,蘇家的郡主,帝王的近親,這樣的關系,公主一生一世也是洗月兌不去的。如今公主與上官世子世子琴瑟和諧,想來是不把母家放在心里,一心一意只有西疆了。可是公主,你莫忘了當日為何要嫁到這里來,並不是為了幫著上官家奪取天下,而是為了朝廷能夠平靖四海,這才是公主你骨血里就埋著的根本。」青羅面色一變,只笑著掩飾道,「先生說的都是醉話了。我不過是來尋自己的夫君,怎麼談得上天下之爭呢,上官家也並沒有這樣的企圖。我嫁到此間來,也是希望彼此相安無事,太平百年的。先生此番來這里,也是為了這一點,如今說這些話,豈不是倒叫別人多心?也是有違初衷的。」
澎淶卻忽然大笑起來,「以公主的智慧,怎麼能不知,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公主想要彼此相安無事,只是痴人說夢罷了。這天下終究是朝廷的天下,幾處藩王割據,誰人不是虎視眈眈?公主以為,上官世子就真的只想要保全自身麼?就算是如此,也未必能隨心所欲,終究不得不戰。若想太平長久,只有四海歸一八方一統,才能有真正的太平日子。我听公主兄長說起,公主也是心懷天下的女子,是為了這萬姓安樂才舍卻一切來了這里,卻怎麼想不透這樣的道理?若是只管被兒女情長蒙了眼楮,這才是置蒼生天下于不顧,也有違公主離家去國,背親棄友遠來至此的心願了。」
青羅听了此話也是一震。當日自己之所以決心舍棄與蘇衡的感情,一是箭在弦上無能為力,二來也是因為自己一身擔負了太多人的期許。她看見百姓們對于太平的向往,對于這一段婚姻的重視,她不得不這樣做。與懷慕的新婚之夜,他答允了自己一個太平的將來,在自己更為壯大之後,就能穩居一方,彼此相安。然而她何嘗沒有想過,這樣的天平,始終是不能持久的,四分五裂許久的天下,終要有一方徹底勝利,才能真正太平。就算如懷慕所說的,他們能和朝廷長久對峙,她又怎麼能知道,懷慕在這之後,沒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呢?連澎淶這樣的一介書生,尚且有這樣的豪情壯志,何況是坐擁半壁江山的王。就算他沒有,他真的能在安定邊陲之後與自己江湖同老,那麼他們身後之人,又能永遠保持這樣脆弱的平衡麼?她不敢想,因為她其實已經知道答案。
青羅忽然在想,為什麼自己當日明明也想過這樣的可能,還會答應懷慕的約定?或者是自己對于自由的期盼太深,或者是她不願意在自己有生之年,看見九州的天平徹底變化,所有人都卷入戰火之中。她沒有那麼偉大,她只想讓眼前看見的人安穩度日,卻並不能再去想後人。她僥幸地希望能有這樣的一個平衡,在她活著的時候,看著她在意的所有人都相安無事,無需你死我活。她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其實是自私的,在她期望的這個平衡上,有些人是必然要被舍棄的,比如昌平王。終究是不可能有一個選擇,能夠叫所有人都相安無事,因為彼此都有,都有不甘,都有野心。既然不可能放下一切爭端,他們就必須決出勝負生死,就都有不得不為自己的生存而戰。
她記得新婚之夜,自己問懷慕為什麼不能舍下所有去求太平之世,懷慕對自己說過,螻蟻尚且偷生,生于西疆,自然以西疆子民、以為上官一族生死榮辱為先。或者就是這一句話真正打動了自己,亂世之中,也只有這樣的願望而已,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先求活,再求和。而如今的自己,只怕更是自私的了,因為她心里的天平早已經傾斜,她有了牽掛的人,只想和他一起好好活著。若是澎淶在自己出嫁的時候問自己,或者她還可以說,她希望能有天下一統的那一日。然而如今,她最希望的,只是自己心上之人活著。
青羅不知如何回答,文崎卻忽然起身,對澎淶拔劍相向。青羅一驚,澎淶方才說的話雖然是不該宣之于口的,可是西疆眾人也早就明白朝廷的意思。澎淶如今是自己的盟友,酒醉之言,文崎又何須如此?旁人還未怎麼樣,侍書已然驚呼出聲。青羅正欲相勸,卻見文崎的眼中也是十分的醉意,帶著幾分嘲笑,又帶著幾分刀鋒的冷意,斜睨著澎淶道,「先生好利的嘴,好大的雄心。如今若是我與先生說,立時誅滅了先生,以後世間或者能太平幾分,先生可願意引頸就戮?既然先生也不願如此,又如何叫我們也束手待斃?先生你言語動听,卻不知自己也是為自己的野心活著,世上之人,有幾人因為先生得救我不得知,又多少人因為先生而死,我倒是清清楚楚。先生可曾問過這些人,又為何要為先生的野心而死?既然先生也算不清這樣的糊涂賬,你我又有何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