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想了一想道,「自然是不分高下。若論疆場之爭,將帥之謀,金戈鐵馬,這勢自然是最重要不過的。若沒有這樣的勢,自然不能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然而若論及為人君主,統御一方,自然是要步步為營,不露痕跡的好。牽一發而動全身,每一處都要思慮地清楚,才能穩住四野河山。」高逸川若有所思地瞧著青羅半晌,忽然冷了面色道,「公主這是譏諷本王,只知一時一事,而不知步步為營?」青羅見高逸川面色難看,卻不慌不忙道,「王爺多心了。王爺在戰場上,自然是審時度勢的將帥之才,然而王爺您也是一方藩王,自然也是統御一方、步步了然于心的王者。」高逸川放聲一笑道,「公主當真這樣想?」卻不等青羅回答,又笑道,「姑娘說的其實也未見得對。依老夫看來,或者還有旁的解。這象棋像是男子,這圍棋倒像是女子。女子之爭,不露痕跡,卻也是謀算良多,一舉一動之間,或者叫人看不出什麼來,卻也是圍追堵截,招招狠辣呢。」
青羅回轉身折下一枝梅花,莞爾一笑道,「王爺和青羅,說的都不過是一人之見,王爺既然這樣想,那便是這樣了。至于青羅,不過是女子,說起棋道,也只是紙上談兵。閑來折花斗草,旁的事情,自然是不理會,也不明白的。」高逸川笑道,「姑娘在我這老朽面前,何必如此掩飾呢?姑娘是何等樣的人,老夫心里也有幾分知曉的。只是姑娘既然不願與老夫坦誠相待,那老夫也不為難姑娘。姑娘不如在我這里少坐片刻,將這殘局走完如何?這一局棋我一人走到如此,雙方膠著,竟是不知如何為繼了。」青羅道,「王爺不嫌我棋藝不精,我自然要奉陪的,望王爺多多指點才好。」
直走到黃昏時分,這一盤才算走完。青羅長舒了一口氣道,「還是王爺贏了。」高逸川面上也有如釋重負之色,笑道,「姑娘年紀輕輕,棋力倒是不弱。姑娘若方才說,于此道上熟稔不如手談,既然這樣,明日再和姑娘約一局棋,不知姑娘可願意陪伴我這老朽?」青羅笑道,「王爺身邊能人眾多,怎麼竟要我這年少女子作陪呢?」高逸川笑道,「姑娘,你還年輕,如何知道這高處不勝寒的難處?等活到我這樣的年紀,才知道縱然身邊文臣武將無數,卻又終是寂寥一人罷了。」不等青羅答話,便道,「公主回去罷,走到外頭,自然有人送的。方才任將軍自然也對公主說了,松城之中,公主想去哪里自便即可,不要拘束。只是屬下諸人,還請公主多多約束,免生是非。明日午後,還請公主再來此處。」青羅微微一笑,也不置可否,便轉身走了,折下的一枝梅花擱在石桌上,猶有暗香。
一連數日,青羅日日用了午膳便到高逸川處下棋。有時是兩人對弈,有時是琢磨舊譜,倒不似是生死周旋的敵手。每日晨起之後,便攜了倚檀侍書兩個出去走走,文崎和澎淶自然是每每隨行。青羅初到松城乃是夜間,宵禁之後,整座城顯得空蕩死寂。而在天光大亮的時候走動,卻和尋常市集相仿。雖然街市上有昌平王的士兵巡邏,行人百姓,商賈百業似乎都沒有受過戰火之擾,依舊生機如昨。青羅的身份,松城之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也不便叫人瞧出來。幾人論形容都是不俗,只都裝扮成尋常百姓的樣子,好叫人少加注目。起初兩日還十分謹慎小心,如此過了幾日,見不曾驚動了人,也就隨意了起來,青羅見侍書眉眼間總往澎淶處瞧,便對倚檀使了個顏眼色。倚檀會意,慢下腳步,跟在侍書澎淶之後,讓青羅與文崎並肩走在前頭。
青羅走在路上,忽然對文崎道,「三哥哥,你說松城此時被昌平王佔著,于我們上官家而言,是生死攸關、血海深恨,然而對這些百姓來說,是不是不論是誰當政,都沒有分別呢?你瞧,縱然是異族統治,這里還是如同往西一般,又有什麼分別呢?」文崎冷聲道,「姑娘真的以為如此麼?可見姑娘不是真正西疆之人了。」青羅略有些不解地瞧著文崎,只見他往前頭擾攘的人群指過去,「姑娘你看,這看上去似乎依舊是繁華景象,可是姑娘可曾見過我西疆其余市鎮?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真正是一派和樂景象。姑娘再看如今,整座城池籠著一層暗沉沉的顏色,所有歡聲笑語似乎帶著些暗啞。姑娘你細看這些人的眼神,也都帶著壓抑的憤懣不甘的,何嘗與昔日自己家國之中一般無二?姑娘,我知道你的心事。一路以來,你看見百姓流離,戰火燃遍,所以心里疑惑,戰事是否是必要,我等軍人為何而戰,百姓所期望的究竟是什麼,是也不是?」
青羅點頭道,「三哥哥看得透徹,還請三哥哥替我解惑。」文崎道,「姑娘遠道來此,並不知我西疆百年故事。上官家與西北的高家、北疆的竇家一樣,都是朝廷分封的藩王。然而雖說是藩王,卻並非中原臣子遣來此處,本就是各自掃平一方,分而治之。百年前天下一統之時,或求太平少殺,或因兵力不濟,這才紛紛歸順。朝廷中原初定,對這些各方勢力也難以一一掃平,也就暫且隱忍下來,分封諸王,對南疆個部族也善加安撫。對外頭說是為朝廷立下功勞,所謂功勞,其實也就是如此罷了。這百年間風雲變換,各處藩王雖然也數次動起逐鹿中原的念頭,卻也因為各自牽制,始終保持著如今這樣的平穩。朝廷屢次出師剿滅各藩,卻也始終未能如願。朝廷在這百年間多逢變故,漸漸式微,再與諸藩的刀兵之間,也漸漸吃緊。」
「然而有一件事情是十分明朗的,雖然百姓們都希冀太平,卻終究有家國之別。雖然名義上都是朝廷子民,事實上,各藩各行政令,實為國中之國。而國中百姓,也有各自尊崇追隨的人,有各自的故土之情。所以姑娘只看見百姓們期許和平,卻不知,百姓們也有保家衛國的心願。姑娘從京城一路過來,也曾見過這樣的情景吧?百姓們雖然因為姑娘和世子的婚事歡喜,未能免于戰亂而欣慰,卻始終是忠于上官家族,而非朝廷的。自百年前至今,這已經是不容變更的事實了。姑娘雖然有憐憫百姓甘苦之心,卻也要明白,生死雖然重要,卻也有和生死一樣重要的事情。」
青羅听了這一番言辭,卻也只是微微一嘆道,「我只知道,本是同根同脈的人,何必要分個你我呢?」文崎笑道,「姑娘如此說,是因為朝廷和西疆,如今對你而言,都是親人血脈。姑娘細想想未出閣之前,可曾听過父兄說起藩王欺政,恨之入骨的話?」青羅自然知道文崎說的是南安王父子,一笑掩過去了。然而想了想,在家里時,究竟是將門,也曾听人說起過這樣的話,也是咬牙切齒的。就連自己嫁過來的時候,何嘗不也是這樣想的?然而漸漸走進了安穩了下來,把一顆心落在了這里,才知道彼此都是一樣的人,有一樣的骨肉親情,兒女摯愛。
青羅又對文崎道,「就算三哥哥說的是,然而若是有一日,我們的人去了西北或是中原,其不依舊是這樣的情景?或者西北之人憎恨我們,也是與如今我們憎恨他們他們是一樣的。然而三哥哥,我總想著,昔日秦王掃六合,六國的人對于秦,何嘗不是恨之入骨?秦王掃蕩天下,亦是血流成河。然而千百年下,終究沒有了齊楚燕趙的區別,都成了天下一統。這分分合合,如今又何必這樣恨之深切呢?終究是有一日,仍舊要四方歸一的。」文崎怔了怔,想了想才道,「姑娘說的這是長遠的話,然而姑娘,人心不是史書,誰能活上千百年只等看那一日呢?我等男兒浴血沙場,也只博一時一事的心頭血氣。若是都想的這樣長遠,這怕這世間的人,也都再沒有血性熱氣了。姑娘雖然明白分分合合的道理,卻不知,若是沒有分,又哪來最後的合呢?有些事情,只有把萬事都歷盡了,才能得最後的那個結果。所以姑娘想的長遠自然是好的,卻也要為眼前之人,眼前之事多想一想。若沒有現下,又怎麼會有將來呢?若是眼前之人都不覺得暢意,又求什麼以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