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點頭道,「我也總覺得有些疑惑。」正自思索,卻見懷慕定定瞧著自己,臉上一紅嗔道,「有什麼好看的?」懷慕笑道,「自然好看。這麼些日子也沒有好好在這太陽底下光明正大的看你,這會子自然要看個夠。」青羅面上的紅暈更深,啐道,「好容易得了活路,還這樣不正經。」懷慕卻凝了神色道,「這些日子的事情實在是險,然而我瞧你竟是沒有什麼懼怕的樣子。就算是方才,那件都抵到你脖子上了,你還只管瞅著我笑,怎麼也沒個懼怕,萬一那任連雲要是氣急敗壞起來用你泄憤,可要怎麼好?夜里叫你去安穩地方,你偏不依,這會子叫我擔憂,你還和沒事人一般。」
卻見青羅輕輕搖了搖頭笑道,「這沒有什麼萬一的。我在這里等你,是知道你必然會贏的。方才不覺得怕,也是知道你自然會救我的。」懷慕一怔,舒手擁住青羅笑道,「你倒是信任我=.==,所幸我也沒有辜負你這信任。」青羅默默伏在懷慕肩上,只覺得從沒有這麼安穩過,一切都已經過去,她又在他身邊了,他們安全了。半晌,青羅才道,「怎麼你一個人就來了?里頭的情形如何了?」懷慕笑道,「大局已定,我總是放心不下你,便自己上來先看看,卻不想就見了這樣的情景。里頭的事情是伯平在料理,這會子只怕也有些眉目了,咱們一會下去就知道了。想來我竟是不如你,起先還信了任連雲的話,若不是你叫了董余來接應,只怕今日死的人就是你我了。只是昌平王的戒心素來極嚴,我在這里多日,也沒有法子遞出信去。你在這里,自然也是和我一樣不得自由的,卻不知你用了什麼計策,竟能和董余契合的如此一致?」
青羅笑道,「我是女子,又是來議和的,昌平王自然不能對我太過刻薄,也就失了些戒備。那胭脂鋪子是婉姨家的產業,我一個女子在胭脂鋪子里也不叫人疑惑,這才送了信出去。若說這時辰,倒不是巧。我知道若不是到了這一日,那邊的事情就還不能得手,給董大人的信上便約了今夜,我自己這邊,卻是想了些法子的。」說著便把這些日子的事情都細細說了一遍,卻見懷慕不說話兒,又瞧不見神情,忙疑惑著要推開,「怎麼了?可是傷得厲害?咱們快去瞧一瞧。」卻覺得懷慕分毫松手,聲音帶著些莫名的沉郁,「都是我不好,苦了你,竟為了我如此。我在昨夜看你臉色就不好,只當你是裝病,沒想到竟是這樣。」青羅笑道,「傻子,這有什麼呢,更怪不得你。你放心,我這病不過再幾日便好了,不過是瞞著那些人罷了,並不礙事的。夫妻就是患難與共的,我這樣是為了你,卻也是為著自己,你這樣只管怨自己,卻把我放在哪里呢?」
懷慕略略推開青羅,又仔細端詳著她的臉。青羅也回視著他,一張面孔消瘦了許多,被這朗朗日光勾勒出的剪影卻愈加堅毅,兩頰還帶著些血痕,那一雙眼楮里落著初陽之光,竟像是燃燒這兩簇火焰。青羅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懷慕,從戰爭中回來,身上帶著血和火洗禮的痕跡,眉梢眼角的煞氣還沒有散去,唇角和眼楮里的溫柔,卻又是這樣熟悉。這落陽樓高歌的懷慕,是戰場上縱橫來去的懷慕,也是帶著自己踏秋,與自己結發的夫君。她到了這一刻,更加深切地覺得離他這樣近,不單單是離那個賞花彈琴的翩翩佳公子,也是和這個浴血而歸的將士,她和他之間再沒有距離,她始終追隨著他。
然而在這一刻,青羅忽然就想起了倚檀。她最後瞧過來的那一眼太過深刻,像是在瞧著她心心念念的懷慕,又像是看著他身邊的自己。前半夜逃離出來的時候,自己曾經從這一眼中獲得了勇氣,然而等一切都風平浪靜之後,這一眼留在心里,卻像是為自己此刻完滿無缺的歡喜蒙上了一層暗影。倚檀是為懷慕死的,她心里明白,只是她臨別的那一眼,分明也是為了自己。倚檀早就和自己說過,只有自己和懷慕的生死是要緊的,她願意用他的命來保護這一點。她做到了,臨別時候留下的話,還是叫自己和懷慕天長地久。這是對自己的祝福,卻也是對自己的托付。她想的太透徹,放手的太徹底,叫自己連怨恨都不曾有,都未來得及有,她就徹底地離去,反而留下了自己,要被愧疚捆綁一生。這城下除了倚檀,還有更多死去的人,也都是為了自己,她日後的道路,是不是也都要和今日一樣,踩著旁人的血來活著呢?懷慕可以和他們並肩而戰,而自己,似乎什麼也不能做。
懷慕似乎感覺到青羅那一瞬間目光里的瑟縮,卻又把她攬進懷里,沉聲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麼,你別怕,不管有什麼事情,我始終和你在一塊兒的。這些人的死也不是因為你,他們都有自己堅持的東西,我們也有。咱們只有繼續他們要做的事情,才是不辜負他們的心,不叫他們白死。」青羅點點頭,懷慕又嘆了一口氣,「倚檀的事情,這也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你也別太過傷心。」青羅听了倚檀的名字,那眼淚便要落下來,忽然一驚道,「不知三哥哥和侍書他們如何了?」懷慕一怔,「三哥?」轉而明白過來,「你是說文崎?」說著倒奇怪起來,「文崎向來和人不親近,是軍旅中養出的性子。連我和他相見,也都只是點頭之交,你倒是顯得與他熟稔,竟是把世人都比下去了。」
青羅本來心里郁郁,見他那一臉的驚訝神色倒笑起來,點頭道,「三哥哥的確是個冷峻性子,其實人也是極好的,這一回更是生死與共,自然多了些親近。這稱呼本是在路上掩人耳目,後來日子久了也就慣了。原本他是你嫡親的表弟,這樣稱呼也沒有什麼不對的。」懷慕笑道,「既然是我的表弟,他很該叫你一聲二嫂嫂,你叫一聲三弟才是。」青羅嗔道,「他雖然比你小,比我卻是大著好些呢,我哪里敢呢。」懷慕也笑道,「原以為你是不怕的,原來還是有幾分畏懼。」青羅點頭道,「第一次瞧見,實在有些不知如何相處,當時只覺得身上都一寒似的。如今倒也不是懼怕,只是還有些敬畏。想來你也知道的,太妃遣了他來保護我,又叫萬事听我的囑咐,有些話我不好和他說,他卻從來沒有疑我,竟是不顧生死,我也實在有些感慨。」懷慕也道,「他是和姑父在軍隊里長大的,自然是這樣斬釘截鐵。」
懷慕見青羅神色間的悲傷似乎散了些,嘆了口氣道,「咱們下去吧,不知里頭的事情怎麼樣了。高逸川雖然死了,高鴻卻還在城中,我來時還沒有听聞他的下落。」青羅也點了點頭,「雖說如今大局已定,若是找不見他,總是又多了些麻煩。你之前與他的約定,都是听任連雲所說的,你怕是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吧?」懷慕道,「我也是猜測,瞧出了些蛛絲馬跡來。你也別擔心,如今已然可以斷定,高鴻此時必在城中無疑,此時松城已經盡數在我手中,他就是插翅也飛不出去。」正說著話,就見一個親兵快速跑了上來,「世子,董大人說請世子和世子妃快些往府衙里頭去,有要緊的事情呢。」懷慕和青羅對視了一眼,忙跟著那人一起下了城樓。
一路往城里走,青羅只覺得眼前所見,比之前在來這里的路上所見的,更加慘烈十倍。幾個時辰之前,自己曾經打起簾子瞧見了滿街的花燈,如今只看見一地的殘跡,所以絢麗的玉紙絲絹,盡數化為了灰燼。那些屋舍街市多半傾圮,帶著火焰焚燒過的漆黑。此刻天光已然大亮,火光還沒有完全止息,猶自微弱地跳著,舌忝舐著死者已經冰冷的身軀。有昌平王的軍士,有自己身邊的親隨,有董余帶來的士兵,也有松城的婦孺老幼。她眼睜睜地瞧著,心里說不出是怎樣的感受,眼中卻似乎沒有淚水下來,只覺得空洞冰冷。直到她看見一具孩子的尸體,手中拿著一根削尖了的挑花燈的青竹,雙眼里猶自閃著憤恨的光,卻被一柄比他身子還要長些的刀釘在了地下。青羅的淚水終于落下來,死亡在這個孩子的身上這樣真切,他那麼小,叫她想起珠大嫂子身邊的蘭哥兒,想起園子里總愛纏著自己的蕊丫頭,想起那個偷偷在寺廟里折下一枝桃花的自己。他還那麼小,卻已經死了。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否明白,什麼是國仇家恨,誰是他拼了性命要去保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