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點了點頭,也就捺下性子坐著。四處環顧,只覺得與記憶中的頗有些不同。上一次到這里來的時候,雖說有幾分不安惶恐的影子,卻也是客人絡繹不絕,胭脂水粉的郁郁香氣簇擁著釵環玎,年輕女子面上的紅暈是動人的嬌艷,互相挽著扶著,總是笑語盈盈的。堂上題著的「軟香浮」三個字鍍著金色,筆觸清麗婉轉,盡是女子的柔媚。四周仍懸著綿延的輕紗,似有若無的紅,像是桃花林間浸的一抹霧氣。那些雕琢精美的物事都靜靜地擺在那里,暗沉沉的銀色,明燦燦的金色,胭脂的紅潤,茉莉粉的青白,鳳頭釵上綴著的珊瑚珠子,喜鵲鐲子上頭貼著的翠羽,被那滿室浮動的香氣潤出不加掩飾的繁華綺艷來。此時只有自己一個人坐在這里那些香氣顏色和光亮都在,卻似乎少了些生氣。那些明燦燦的東西放在那里,卻不像是女子最貼己的,竟像是隔了什麼瞧著自己似的。
不一時那個進去的伙計便走出來,打個千兒便請青羅進去,自己卻不跟上,只默默立在門前守著。青羅拂開面前一重一重的輕紗往里走,那香氣起先是和外頭一般的,卻又慢慢地變了氣味,成了說不清道不明又似有若無的一種味道。侍書就在那紗帳的盡頭,靜靜地躺在那里。屋子里籠著炭盆子,極是暖和,香氣被那熱氣一燻,更顯得沁入骨髓了,竟把一邊的藥氣都被沖淡了些。青羅忽然覺得,不管外頭是怎樣的世界,這里的時光似乎是凝住了,被那種奇異的香氣圍裹住了。青羅忽然想起,這便是秦婉彤給自己的那一盒子胭脂的氣味,奇異到難以察覺,卻又叫人不會忘懷,也不會錯認了去。
想是雖已經把刀拔了出來,身子卻不敢多動一動,侍書身上那一身的紅衣仍舊暈染著那樣墨一般濃重的血跡。沉沉睡著,面上沒有一絲地血色,幾乎像是死去了一樣。青羅伸過手輕輕踫了踫侍書,只覺得手上是冰一樣的冷。青羅正出著神,卻忽然听見有人低聲道,「世子妃不必擔憂,這位姑娘這是失了過多的血,這才看著這般憔悴,慢慢就會好起來了。」聲音低沉平淡,在這漫無邊際的靜謐里頭卻著實叫人心里頭一驚。青羅轉眼去看,只見一個人從一側撥開重重的簾幕走進來,便是那位替自己下了藥裝病的大夫,仍舊是那樣低眉順目的樣子,毫不起眼。青羅點點頭,微微一笑道,「往後還請先生多費些心思。先時蒙先生照顧多日,竟不知道怎麼稱呼。你是太妃送到我身邊的人,我也實在是失禮了。」
那人搖頭道,「不過是為太妃效命之人,無名無姓,世子妃不必下問。說起這位姑娘的傷勢,既然救了回來就已經不妨事,世子妃只管安心。有一樣事情倒叫我十分掛心,先前給世子妃用的藥,為了掩人耳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只是一時情切,這藥終究是用的太急太猛了些,到底落了些病根兒。那位澎淶先生給世子妃醫治,如今看著是好了,底子上頭終究是虛弱,不宜勞碌奔波。听聞世子妃這還要和世子往北邊去,只怕于世子妃的身子有礙,不如不去的好。」
青羅倒不妨他和自己說這個,只微笑道,「我的身子自己心里頭總是有數,多謝先生費心了,不礙事的。」頓了頓又道,「人生不過數十年,若要苟延殘喘地活了百歲,倒不如隨著自己的心思,生死有命,若能活著叫自己沒有遺憾,縱然是少活十年八載的,我也自問是值得的。」那人略帶驚奇地瞧著青羅,半晌才笑道,「先時給世子妃看病,就知道世子妃不是一般的人,如今可見是個奇女子了。如此不惜命的人,做大夫的除了束手無策咬牙切齒,卻也不能不生出幾分敬佩來。我不過是個醫者,也沒有旁的本事,只有應承世子妃一句話,日後不管有沒有老太妃的囑托,我總是把世子妃的貴體安康放在心上。我平日里只在太妃跟前伺候,常住在重華山中不見人的。世子妃若有什麼吩咐,只管叫人去山上找一位邱先生,我自然竭盡所能的。」
青羅也是一怔,這個人除了要緊的時候,平常總是低眉順目不言不語的,莫說性子,連年歲都瞧不清楚。他是太妃的心月復,與自己不過是一時之交,這會子竟然肯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倒是意外之事。青羅笑道,「邱先生是世外高人,能這樣相待,是青羅的幸事。不說以後,眼下就有一件要緊的事情,要求一求先生呢。」說著便看了看榻上的侍書,長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瞞著先生,這傷了的是跟在我身邊的侍書,先生是認識的。先生能把他從鬼門關里頭救回來,我十分感激。只是侍書心里,卻未必想要和以前一般的活著了,我和她一起相伴多年,她雖然沒有說,我心里頭也明白。所以我就私自做了主,和任何人都只說侍書是和倚檀一樣死在這里了。」
見邱先生神色有些疑惑,青羅又道,「這里頭有許多為難之處,一時之間也難以說的不明白,更有些侍書的私事在里頭不便說,還請先生見諒。如今知道她還活著的人,連我和世子也並沒有幾個。我如今只求先生一件事,等侍書好轉了,先生只當做沒有這一回事,若有人問起,只說是侍書傷勢沉重,不治而亡,就連文崎將軍或是祖母問起來,也請先生如此這般答復。」說著便微笑著注視著侍書,默然一時才道,「這些日子我虧欠她良多,如今能夠為她做的,也只有一件事情而已,還請先生替我成全。」邱先生望了望侍書,又思索了一時,似乎笑了一笑,轉而又成了青羅見慣的木然,慢慢道,「侍書姑娘原本就是世子妃帶來的陪嫁丫鬟,自然听世子妃的安排。她是生是死,也和其他人沒有什麼關系。如今她已經月兌離了險境,再過幾日我也要回蓉城去復命了。既然這也是侍書姑娘的意思,我也就只當這位姑娘不幸身死就是。」
青羅對邱先生感激一笑,瞧了瞧靜靜睡著的侍書的面容,又站了一會子這才走了。穿過一重一重的簾幕,那一種莫名的香氣在自己身後愈來愈淡,漸漸像是回到了人間。一路走到了廳堂里頭,仍舊是那樣靜靜的晨光落進來,落在那軟香浮三個字上頭,似乎真真是女子與世無爭的天人一笑。青羅望著那幾個字也是一笑,把侍書留在這里,或者真能給她一個好夢罷。與外頭的腥風血雨無關,被那種莫名的暗香籠著,像是開在世外的仙姝。或者侍書這一生所求的不過是這樣,她從沒有像自己一樣期冀過與眾不同的人生,她所求的不過就是一個安穩現在。從梳篦間的桂花油,到面上的茉莉粉,唇上頰邊的胭脂,衣角裙帶的荷包,一重一重的香味疊在一處,便是一個女子對鏡梳妝的欣悅歡娛。她所求的不過是這樣,如今她獨自一個人遠離了戰亂在這里安眠,也算是一種成全。
青羅走回懷慕身邊的時候,隨行的人都已經準備妥當,只等她一個人。董余帶來的人多已留下守城,隨性的百余人都是精銳,如今雖然立在那里,絲毫沒有等待的不耐,見她走過來也毫不動容,面容被甲冑包裹著,都是潭一樣的沉靜,露出的一痕眼光卻是明亮。懷慕也並沒有問她去了哪里,只是在她躍身上馬的時候對著她一笑,便回頭對董余道,「走罷。」一行人便悄無聲息地離了松城。人數雖眾,那些馬蹄甲冑卻絲毫沒有發出聲音,雖是走在日光下頭,卻像是潛伏在暗夜里頭一般無聲無息。
青羅又一次穿過松城厚重的城門,那種冷而肅殺的風依舊是貼著自己的面頰過去。第一次進來,如同進入一個囚籠,周遭士兵的臉似乎都是冰一樣的寒。第二次經過的時候心里惦記的是侍書,也就沒有再去想別的。這一次經過,忽然覺得心里比來時更冷了一般。來時的人,如今追隨自己一同走出去的,竟只有寥寥幾人。兩側立著守城的士兵也是靜靜的望著自己,那眼神卻是與身邊人不同,那種信任、希冀和追隨的目光,是鐵一樣的決心,把她冷的透徹的心,也似乎都點燃了。她知道,自己身上寄托著這些人的夢想,然而她卻不知道他們的夢想究竟是什麼,或者,在他們心里,自己和懷慕的夢想便是他們的夢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