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六章(04)樽中有酒且酬春

作者 ︰

懷慕見他如此說,卻也絲毫不急著反駁,反而露出了幾分為難神色道,「前幾日我听報信的人說起,太妃和父王雖然叫大哥養病,卻並沒有叫回去休養,心里就總覺得不安。我也明白,父王想必是不願叫眾人閑話,旁的將士有了傷病還一樣拼戰沙場,怎麼就自家的人能回去呢?這顧慮本是應當之事,我也不該有別的話說,然而我和大哥手足情深,到底是不忍得。如今連世伯也這樣說,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說著又沉吟了一時,長長嘆了一口氣,蹙眉對青羅道,「你瞧,我也是這樣說,雖然你我心中不忍,如今這樣也沒有旁的法子,只好委屈大哥和世伯了。」

青羅自進了主帳,便默默坐著听人說話。自己和懷慕這幾日,並沒有討論過今日這些話,就連懷慕何故要請了自己進來,也是雲里霧里。如今懷慕冷不防把話說到自己身上來,眾人又都瞧著自己,心里忽。然有些著慌。定了定神瞧了懷慕一眼,神情中含著幾分疑問,卻見懷慕只是笑著望著自己,卻絲毫沒有暗示。請了心中微微一轉,略想了一想,懷慕既然沒有告訴自己用意,少不得就只有自己忖度一二,也不知懷慕這樣是不是要試探自己深淺的意思。一時之間,卻也難以顧全許多,也只有隨著自己的意思說話罷了。想來縱然有不是,也自然有懷慕收拾局面,索性就不必擔心,只管由著自己的性子行事。

青羅想到此處,便對方正端道,「說到這里,我卻有幾句話要講,世伯和大哥不要怪我多事才好。我從家里來這里之前,太妃、母妃和雲姨曾經和我說,出門在外,就怕他們兄弟有了病痛,叫家中的人擔憂。然而說起來世子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大哥雖然是父王的長子,卻也一樣是沙場用命的戰士,若是厚此薄彼,只怕寒了將士們的心。這些將士也出來這樣久了,推己及人,家里的父母妻兒豈有不思念的道理?」說著眉眼盈盈,便朝著下頭坐著的眾位將領一瞧,語聲更放柔了幾分,「說起來,我和與你們家中之人一樣,也是經過這些的,自然知道這里頭的苦,心里所想的自然與你們都是一般無二的。」

青羅略頓了頓,又慢慢道,「我雖然知道這里的艱難,這征戰卻不得不繼續,也是無奈之事。唯有如此才能一勞永逸,和家人永遠團聚,我想在座諸位也都明白這一層道理。我為此事也日思夜想了許久,這里頭未必就沒有兩全的法子。一般的人既是不得不留在此間,不如就請方世伯護著大哥和軍中其余傷病之人回蓉城去,也好叫家中的人放心。如今形勢比先時已經是好了許多,這樣想必于戰事上也是不防的。雖然不能叫將士們都回家去,想來百姓見我們如此,也能體會我們的一番苦心的。」說著又望了眾人一眼,眸中是明亮的信賴,「等開了春,家鄉的花都開了,春暖花開的明媚時候,咱們再一起家去,到時候自然有長久團圓的時候。」

懷慕略帶贊許地暗暗瞧了青羅一眼,卻仍舊不說話兒。下頭卻有一位在前些日子的征戰中斷了一條腿的中年將領,听了青羅的話,登時便紅了眼眶兒,七尺男兒,當場嗚嗚咽咽地便哭了起來。見眾人看著自己,這才勉強忍住了,猶自哽咽著道,「世子妃不要見笑,我本是駐守平城的,已在這里三年有余不曾回去。雖是為國效命不該有這些念頭,卻又著實想念家中高堂幼子。我離家的時候,母親還病重在床,如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說句心坎兒里的話,實在是日日夜夜都惦記著,睡里夢里都是擱不下的。世子妃今日說這樣的話,真是暖了將士們的心,有了這樣的話,就算是將來馬革裹尸,也都是心甘情願的。」

在座眾人,哪一個不是別離家中許久,誰又能沒有心心念念牽掛不舍的人呢。雖沒有都如這一位一般失態,錚錚鐵骨的男人,在血流成河尸骨如山里頭也不曾稍稍眨一眨眼楮的,此刻眼眶兒卻都是紅了。又有人嘆道,「說起來,這些日子以來軍中受傷的子弟實在不少。然而形格勢禁,卻也只有勉強他們在這撐持著,日日還要和我們一般沖鋒陷陣。我們這些好端端的人也就罷了,只是瞧著他們實在辛苦。若是真能如了世子妃的話,真是天大的恩典,想必上下都是一樣的感恩戴德。」帳中眾人,此時此刻一改素日軍中的嚴肅莊嚴氣象,竟是各自唏噓不已,說起牽動情腸之處,情不自禁落淚的也不在少數。

青羅此時心里更是清楚,知道自己所想的縱然與懷慕不盡然一樣,只怕也已經對了九分。又瞧了一眼懷慕,見他仍然只是微笑瞧著自己,便又對方正端道,「我不過是小女子的見識,也不懂什麼軍國大事,只是推己及人,不忍叫家鄉的父老,和我受一樣的苦楚罷了。若是我有什麼妄言之處,還望世伯不要顧慮,只管說出來。瞧著方才將士們的模樣,只怕這意思也是眾人心中所想的。世子本就有這樣的心,自是不會反對的,卻還要問世伯的意思。我听聞世伯雖說軍紀最是嚴明,卻也最是體恤將士,如此一來,事情是沒有不成的。」說著便望著方正端,神色清澈如水,帶著幾分期盼,像是只等著自己點頭允諾,又唯恐自己不允一般。

方正端瞧著青羅一雙眼楮盈盈瞧著自己,心中苦笑不已,知道已經是落入了青羅和懷慕設下的陷阱里頭。方才懷慕說話,自己還能以軍法大義應對,眾人也只以為是兄弟權位之爭,只假作不聞,在一旁靜待結果。如今青羅忽然飛來一筆,以女子之口說出這些話來,字字句句柔腸百轉,以情動人,竟叫眾人歸心,自己卻是無言以對了。方正端瞥見自己身側的兩個兒子,素日和自己一樣穩重無波的眼神中,竟然也已經生了分明的觸動神色,文峰的眼中竟也像是生了些淚意一般。連明知道這里頭或者有險境的自己都有了一瞬的心動感慨,又何況是這些人呢?

方正端心里嘆了口氣,青羅自然是觸動了這些鐵血男兒的心了,征戰四方之人,心是最冷硬的,然而有一角最為柔軟,便是對于家的牽掛了。而家的牽系,有多少都是關于家中柔情似水的女子的呢。青羅在這些人眼中,此時此刻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和世子妃,而是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姐妹,自己的母親,是遠在千里之外,曾經含淚送別自己,又日日夜夜盼著自己的人。她眉眼中的隱隱憂慮,悲憫的溫柔,和強作勇敢的支持都是那樣熟悉,這神情就叫這些心意剛硬的人,一瞬間便流淚觸動。女人的柔情憐惜,是這些人心里唯一的弱點,而青羅此刻舊時所有人心里的這個女人。方正端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拒絕,若是拒絕,自己會失去所有人心。

而這所有的人心,此時此刻都已經歸于懷慕和青羅兩個人了。懷慕和青羅不費一兵一族,卻把全軍上下收攏在自己掌心。起先懷思的事情傳了出來,這一位就已經失了人心,軍中就已經人心浮動。懷思屬下的人有所動搖,而本來中立的方家之人,在形勢和道義面前,也都漸漸有了傾向。如今世子歸來,乘勢而為,更是將這風雲暗涌迷霧重重的一局棋,登時走到了撥雲見日。先是懷慕點燃了眾人心里建功立業的火,青羅卻又激蕩了他們心里繾綣深刻的情。夫妻二人,此一番一唱一和,天衣無縫,這軍中之主,已經再不是自己了。

方正端想至此處,心中暗暗下了決心,如此情勢,也該到了壯士斷腕的時候了。方正端究竟是有決斷的人,不過是一瞬,便下了決心,正了正身子,不急不慢道,「既然世子和世子妃都有這樣的意思,又是惠及全軍的喜事,我又怎麼會不允呢。」說著又沉沉瞧了一眼身邊的文峻和文峰一眼,語重心長道,「我如今雖然回去,所幸還有兩個犬子,留在這里替方家全族為世子效力。軍中的事情,文峻和文峰也原本只是一知半解,臨危受命不得已罷了。世子萬萬不能叫他們獨當一面,萬事都要世子做主才好。犬子雖然不才,幸而能有世子事事指點,時時追隨世子,惟世子馬首是瞻,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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