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六章(10)樽中有酒且酬春

作者 ︰

懷思說完話,就閉起了眼楮再不說話,良久不見動靜,略帶疑惑地睜開了眼楮,卻見帳中已經沒有人。唯一方才的一盞孤燈,仍舊燭焰搖搖,無風自動。懷思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滿是無奈無力。時到今日,他也只能用這一點昔日的情分,來試圖保全自己的母親妻兒了吧?他想起母親沉穩眼神下頭的謀算,想到妻子美艷眼波中的怨艾,想到翎燕楚楚可憐偎著自己的模樣,和自己再過一兩個月便要出生的孩子。他曾經在這王府的錦繡繁華中,也曾經是志得意滿的一個。而如今自己身陷囹圄一無所有,曾經有過的志向也好,承諾也罷也都做不得數了。這麼多年,他們在自己身上所寄下的期望,觸過的罪孽,有過的笑容,都成了一場空。他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為了自己,卻也更是為了這些人,然而終于是輸了。

而自己的孩子,只要能平平安安長成,定然是比自己幸運得多的。若是個女兒,和自己一樣背負著庶出的身份,自然是要受人些白眼的。卻因為是自己的女兒,連個郡主也不是,只是個平凡不過的貴族小姐,嫁給尋常人家,不需再去嫁給什麼名門望族蹚進渾水里頭去,倒能安安穩穩一世。若是男兒,也因為有了自己這樣一個父親,將來的地位尊榮是一概不可能的,卻也就是因為不可能,也就不會去想不會去求,也就不會像自己一般汲汲營營多年,終究還落得如此下場。懷慕所說的或者是對的,這本不是自己該有該求的東西,勉強去求,只會落得如此慘淡結局。自己一生所求,不論是對是錯,該與不該,都已經是徹底完了。但願自己的孩子,那個和自己一樣是庶生的孩子,還能有和自己不同的人生。

懷慕除了懷思的營帳,仰天而望,月還未出東山,只見繁星如海,在這莽原上更是分明。懷慕的心里忽然一動,又想起了幼時在宜韻堂的蓮花池畔,和父母雙親一起仰望天宇的光景。母親柔聲和自己說著銀河兩岸的傳奇,父親和自己說著行軍時參看的星宿方位。那時候自己懵然听著,只覺得新鮮有趣,纏著父母說個不休。如今自己終于都明白了,卻已是物是人非。懷慕回了自己的營帳,又接見了過來回稟明日作戰安排的董余裴梁和方文峻兄弟諸人。商議了一時,待眾人都走了,只和青羅絮絮說了幾句話,便早早歇下了。平城的夜色深了,四野的荒原到了夜間更加岑寂,絲毫不見回春之象。除了遠處的江濤涌動如千軍萬馬,就只有風聲過耳。軍中之人縱然各有心思,為明日之戰養精蓄銳,也俱是早早入眠。卻不知千里之外日思夜想的蓉城,比之青羅離開的時候,此時已然是另一番情景。

蓉城的夜,雪已經融進盡了,卻又落了夜雨,給原本和暖的夜憑添了幾分清寒。懷蓉和懷蕊兩個靜靜坐在窗下,看著窗外梅樹枝落下的剪影。兩人面前擺著一張棋坪,卻沒有走得幾步便停了,顯然都沒有對弈的意思,不過是聊以做個樣子給別人看。四下里十分安靜,連平日里打鬧說笑的丫頭們的聲音也听不見。懷蓉和懷蕊兩個默默坐著,似乎也不想說話,倒像是等著什麼。懷蓉性子本就清淡,往年又不常在府中住著,懷蕊小時言語尖刻脾氣古怪,雖是嫡親的姐妹,卻原本不甚熟稔,相交甚淺。懷蕊和青羅親厚已是眾人皆知的,懷蓉和青羅相交卻是私底下的,故而兩人面上也都只是淡淡的。平日里眾人都在一起也就罷了,如今是有姐妹二人單獨坐在一處,又都只是漫不經心望著外頭不肯說話兒,只覺得十分古怪。

懷蕊瞧著窗紗上搖搖的梅枝出神,手上百無聊賴地撥著棋坪上的棋子,忽然嘆了一口氣道,「二姐姐這里總是覺得比外頭冷了幾分,這些白梅綠梅,竟然還都開著。香倒是香的好,只是總覺得和別人那里不太一樣。姐姐身子還未大好不知道,你這里還是冬天,外頭卻早是春天了。今年的春總覺得來的特別早似的,前幾日我去二嫂嫂的屋子里坐了坐,瞧見她屋子外頭的白玉蘭新開了一枝,顏色就像上好的玉一樣,沐著春雨十分好看,比姐姐院子里玉色亭的白梅顏色也不差的。只可惜二嫂嫂不在,也賞不了這樣的好景,侍書姐姐和倚檀姐姐也都不在。我去的時候,只有翠墨和硯香兩個,帶著幾個小丫頭在里頭灑掃屋子,瞧著二嫂嫂不在,她們也很是無趣的樣子,見了我便拉著說了半日的話,還把每日里做的精致點心都拿了給我吃。」懷蕊說著又嘆了口氣道,「二嫂嫂去松城也有了好些日子了,听說二哥哥也沒什麼不好的,卻不知道怎麼還不回來,可真真是憋壞了人。」

懷蓉也不瞧著棋坪,倒是取過一本書來隨意翻閱著,听了懷蓉的話,頭也不抬只是淡淡幾句,「太妃和王妃一早都說了,二嫂嫂身子不爽快,遷到城外的別院去休養,府里的事情都由婉姨輔助著王妃料理。二哥哥又哪里會有什麼不好的呢,听說如今軍中的事情,都是二哥哥做主了。」懷蕊笑道,「二姐姐在我面前,還說這樣的官話做什麼?二嫂嫂走了有一個多月,雖然說是在別院休養,都到了今日,自家的人誰不知道是為了二哥哥去了松城?起先太妃和父王管得緊,自然瞞得住的,如今二哥哥既然已經沒什麼危險,太妃和父王也就不問,這風聲流言就自然而然流了出來。別說二嫂子遠赴松城這話人人都知道,二哥哥這一回是如何遭的難,又是如何被救了出來,再如何一舉殲滅了松城的昌平王,說的有聲有色。二哥哥如何英勇無畏,二嫂子又是如何聰慧不屈,直說的如一部戲一般,莫說我們王府里,如今蓉城街頭巷尾,只怕都演開了,連我這不和人往來的小丫頭都听聞了幾分,二姐姐又豈有不知道的?」

懷蓉擱下手里的書卷,語氣淡然,「你只說自己是個不問事的,我何嘗又是個多事的人呢?說話言談本就容易招惹是非,如今我病著,每日里只知道听琴吃藥調養,誰也不會來我這里說這些閑話,倒比不得你,日日還在外頭走動。你方才也說了,不管外頭如何春來雪融,我只守著我這一片琉璃世界,有這幾枝梅花作伴,只管過自己的清淨日子,也就是了。至于旁的事情,我一概不予理會,就算這些話傳到了我的耳里,我也是不制作沒有听見。三妹妹如今好端端地在我這里說這個,我也只當沒听見,妹妹出了這個門兒,也只管擱到後頭去。二嫂子若是明日就病愈回來,我也不能出門去瞧,若是明年也不回來,又與我何干呢?」

懷蕊見懷蓉如此說話,倒笑起來,「和二姐姐這些年的姐妹,如今倒真不知道姐姐心里頭想著什麼。記得小時候偶然見著二姐姐,只覺得姐姐是個菩薩,清心寡欲的,一概事情都不問,只管和太妃在山里頭抄經念佛。這一回二姐姐從七月里回來至今,口齒伶俐了許多,也開始問著外頭的事情了。我原以為,姐姐年歲大了,也就變了一個人的緣故,卻怎麼如今又成了這幅模樣?說起來姐姐焉能諸事不問的,若是二哥哥二嫂嫂的風頭壓過了大哥哥,自然姐姐的娘親也能好過些。如今這府里,都是王妃和婉妃管著事情,若是仍和以前一樣,是雲妃一手遮天,姐姐又豈能在這里養尊處優地坐著?就算礙著太妃的面上姐姐能夠保全自身,鄭姨娘又豈能像如今這樣,每日用了午膳便歡歡喜喜地來這里坐著和姐姐說話兒?就說姐姐這一場病,和姨娘去年受的委屈,哪一樣不是因為他們呢。所以縱然旁的人都不問這事,姐姐也該問一問的,如今明明心里頭明白卻又假作不知,我卻不知是因為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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