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燕不同于懷蓉,本就不是她心尖上頭的人。何況翎燕未過了明路便和懷思有了孩子,更是觸了封氏的忌諱。當日遣人去重華山回稟,她也只是淡淡一句,知道了,便對這個新晉的姨娘再沒有別的話說。後來回了王府,眾人屋里都或多或少有些玩意兒如佛珠一類的送到,卻也沒有她的。雖然不加以苛責,也說過叫人好生服侍照管,不要出了差池,卻也從未加以撫慰,更不用提來看一看。眼尖心活的人早就瞧得明白,太妃心里並不喜歡翎燕,不過是因為懷著上官家這一輩的第一個孩子,才多留心些罷了。後來這幾個月里,也就任她在永思堂里頭住著不聞不問,只任憑當家的去料理。直到今日這邊回說不好了,也只淡淡問了一句孩子如何,回說一時半會還無礙,就只是遣了芸月過來瞧著。後來說是要不好了,秦氏便請芸月又去請,半晌也不見來,都以為太妃是不來的了,此時卻又忽然到了此間,也不知葉氏是如何勸服她的。
見封氏進來,柳氏便往一邊的錦凳上頭挪了挪,把上首的貴妃椅給封氏讓出來,又叫丫頭們給換了一張褥子,又沏上一盞茶來。葉氏和芸月兩個扶著封氏坐了,眾人才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著。葉氏便默默退到秦氏身邊去站著,悄悄遞過去一個眼色,便又垂首不語。封氏坐著也不說話,只低著頭慢慢喝那一盞茶,半晌才道,「這茶倒是不錯,翎燕丫頭每日喝的就是這個?」說著便微微笑著,輕輕掃了一邊的秦氏一眼。秦氏只覺得那眼光中無數機鋒,忙站起身來笑道,「燕姨娘有著身孕,大夫叮囑了是不宜喝茶的,我雖然不懂這個,卻也知道事事都听大夫的囑咐,茶葉是並不敢給她送的。翎燕每日里多吃新鮮果子出的漿,到了冬天冷的時候,就兌著些熱熱的牛乳,還有永思堂的小廚房,每日里特特兒給她做的杏仁酪與核桃露一類,俱是隨用隨做的新鮮吃食。這茶葉是方才見各位姐妹和姑娘們都在這里坐了許久,才從大女乃女乃房里取過來的,平日里清曉閣里並不曾備著。」
封氏略帶贊許地瞧了秦氏一眼,點頭道,「往日里瞧著你年輕,王爺平日也多疼著你些,只當是個不知道當家理事的,這些日子見你幫襯著王妃當家,倒也算是十分謹慎妥帖,如此一來,我也就放心了。」秦氏听了這話,心里的石頭才略放了放,心里還未完全舒展,卻又听封氏不急不緩道,「里頭的情形如何了?」眾人都不說話,只靜默相對,封氏面色不變,眼光里卻依稀有幾分嘲諷一般的神色,「才剛在門外頭,听見里頭一言一語的,說的好不熱鬧,以為你們有好些話要說,怎麼如今,一個兩個卻又都不知說什麼了?莫非你們在這里不是為了里頭人的生死,倒是和往日一般閑話家常來了,既是如此,不如不要來的好,省得添亂。」封氏語氣極為平淡,眉眼間的神色也十分的從容平和,就像是說著什麼茶水吃食的閑話一般,可言語里的意思卻是極為鋒利的,眾人都听出不好來,上到柳氏下到懷蕊,便都又站了起來,丫頭婆子們更是紛紛往後退了一步,低著頭不敢吱一聲兒。才剛說話最多的綾玉,更是偷偷退往角落里去,唯恐封氏听見了自己方才的言語。
封氏分明見了這些舉動,卻也並不動聲色,仍舊閑閑地喝茶,正欲說話,卻听見內間忽然響動起來。燕來小院雖然瞧著地方不大,卻因為懷思有心,也布置得十分精巧,里頭實則是洞天別具。外頭的小小院落連著曲曲回廊,植著幾本紫葉白花的李樹,還有小小一座半亭,一側架著金燦燦一籬連翹。懷思當日著人布置清曉閣,存心起了不想叫里頭的言語聲響被永思堂正堂毓歆齋里的葛氏听見的意思,所以清曉閣外間到里間,也並不是只有眼前這一道幔帳相隔,曲曲折折還有許多屏障分隔,里頭的聲響,莫說是院子外頭,就連清曉閣的外間,尋常是听不見的。方才只覺得一片寂靜,也並不是因為里頭的翎燕等人毫無動靜,不過是里頭的聲響既不十分激烈,外頭也就都听不見罷了。此時已然听得見了,必是里頭有了什麼要緊的事情,所以才鬧將起來。封氏此時听了里頭的聲響,也就顧不得說話,只瞧著垂落的幔帳,就要叫芸月進去。一邊的眾人也都明白里頭必然有了什麼變故,心里也是各有各的念頭,十幾雙眼楮,也都一瞬不瞬地盯著里頭瞧。
芸月還沒有進去,就見里頭有人打著簾子出來,一個婆子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見封氏也在便是一怔,忙道,「太妃,里頭燕姨娘不好了,慧恆師傅的神色也十分不好,我瞧著這大人孩子只能保住一個了,耽擱了可了不得,太妃快給拿個主意吧。」這結果本是眾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既然不該自己拿主意,也都只是裝聾作啞不說話,都只瞧著封氏等著她拿主意,唯有秦氏一瞬不瞬地瞅著泫然欲泣的葛氏瞧,嘴角微微露出一絲冷笑來。封氏听了這話,卻只像是沒有听見的樣子,一雙眼楮反而微微閉起來,像是睡著了一般。眾人見了如此情形,卻也不敢放松,仍舊是那樣沉甸甸的寂靜。回話的婆子本是火急火燎地出來,卻沒想到各位主子都不說話,她倒也是個乖覺的,立在那里也不敢再多說,更不敢自顧回去,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封氏沉默一時,才慢慢道,「你們瞧著是該如何才好?」語氣閑閑,猶如問一句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身邊的芸月忽然想起,每日晨起給封氏攏頭發,挑簪在鬢邊的寶石花兒是藍的還是綠的那一枝的時候,封氏便是這樣的語氣。只是日日在身邊的芸月,在這相同里頭听出了不同來。在封氏身邊長大,對于這個眾人敬畏的老婦人,芸月可謂是最為了解的,她並不畏懼她,在芸月的眼中,不過是最尋常的人罷了,只是經了太多不同的事,叫人瞧不清她心里的念頭。然而芸月卻也知道,封氏對于非親非故的自己,是真心真意的當做孫女兒一般疼愛,對于那些血脈相連的親人,卻不是這樣。芸月清楚地明白封氏心里與這些人不可逾越的障礙,她就像是獨自被塑在重華山巔峰上的石佛,冷眼地瞧著下頭的芸芸眾生互相爭斗,自己卻被雲霧繚繞和蒼翠山林遮掩起來,沒有人能看的清楚。芸月此刻分明听得出來,那如同往日賞花飲酒的時候一般的口吻里頭,藏著怎樣的試探和冷意。
封氏見眾人都不說話,心里自然明白,這些兒孫,哪一個不是有自己的心思,只是隱約听出了自己的試探,不願叫自己知道罷了。封氏便淡淡笑道,「雲側妃,這是你的孫子兒媳,思兒如今不在家里,王爺事情也忙,在外頭幾日不曾回來,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你說怎麼辦。」安氏一直在角落里坐著不發一言,此時見封氏提著自己的名兒,也就無從回避,只兜著圈子道,「話雖說是我的兒媳孫子,卻更是上官家這一輩的頭一個孫兒,是太妃的第一個重孫兒。王妃更是思兒的嫡母,這孫兒也是王妃的孫兒,如今太妃和王妃都在這里,哪里有我說話的地步呢。」封氏見她說話圓滑,也知道她本就是這樣的人,再問也問不出什麼要緊的來,便也只是一笑,不再往下頭問。喝了一口茶,又淡然道,「既然是這樣,王妃的意思又是怎樣?」
柳氏本也不願蹚進這一趟渾水,然而一眼瞧見那回話的婆子焦急的神色,心里卻忽然一揪。遲疑了半晌,才咬著牙慢慢道,「既然是上官家的第一個孩子,那自然是孩子更加要緊了。」封氏听了柳氏的話倒是一怔,她自然是知道柳氏素日的為人處事,向來是只當自己與這家里頭的事情都無關的,縱然是這些日子說是當家,也其實是靠著青羅和秦氏兩個管事,她不過是供著做個菩薩罷了。所以問著她,不過是順著安氏的話往下頭說,本以為她也會用一樣的話來敷衍自己,卻沒想到,往日里從不說自己真實心思的柳芳和,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雖然這王府里人人都明白,這個孩子,比他的母親重要的多了,莫說他的母親只是個丫頭,就算是側妃是王妃,又有多少是在這樣的選擇里頭就被舍棄了呢。這樣的事情,在這樣的家族中本是最尋常不過的,然而又有誰願意去說這樣容易叫人抓住話柄的言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