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逍伸手勾畫著外頭花枝的影子,輕聲道,「梨花之美,原本只有沒有旁的花在一邊的時候,才能被人瞧見,便是一枝獨秀。若是淹沒在萬花叢中,不過是被人遺忘的一朵罷了。所以梨花要想被人瞧見,只有叫別的花都不開,才能叫世人都知道呢。」
葛氏推開窗子,折過一枝花進來,才發覺花瓣上頭有些濕意,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一輪月色已經隱去了,春夜無聲的雨,又漸漸地浸潤上來。
葛氏走到另一邊,把一枝梨花插到一只影青瓷的美人聳肩瓶里頭,左右端詳著瞧了半天,才點頭笑道,「就是這樣清冷到底,才能襯出這好兒來呢。若是有一點的明艷顏色,縱然世人都覺得好看,我卻覺得反而污了這好兒了。」
懷思也瞧了瞧那一枝梨花,又瞧了瞧月逍,忽然笑道,「若是這樣說,你也不該籠著這一只珊瑚手串,還不如就清素到底也就罷了。」
月逍撫了撫手腕,輕聲道,「這人終究是和花不一樣,做花遺世獨立也就罷了,做人太冷清,又有什麼意思呢?」
月逍注目著懷思,語氣輕柔如同私語呢喃,「我活著,翎燕就必須要死,就像這梨花開著,就容不得身邊有桃花奪了它的顏色去是一樣的。你說的不錯,是我要害了她,是我非得要她死,是我叫她落得如今日一般的下場。」
說著頓了頓,直視著懷思,眼楮里頭閃過一線極亮的光彩,輕聲笑了笑又道,「然而你方才說的那些話,實在是可笑極了,你以為我要殺了翎燕,是因為你寵她比我多?是因為你在我之前就和她勾搭在了一起?是因為你在我之後,就把她娶進了門?」
葛月逍臉上的嘲諷之意更濃,「不過就是世家公子為了子嗣,娶了一個丫頭做妾罷了,本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還是過了父母明路的可心老人兒,更是知根知底的,我又有什麼容不下呢?」
懷思注目著月逍,沉聲道,「那你又何必要把她害的如此?」
月逍笑道,「你要納妾也好,流連煙花之地也好,往日我糊涂都阻著,如今我卻再也不阻著了,我也想明白了,這貓哪有不偷腥的呢,攔也是攔不住的,不如就由得你去。只是這旁的人也都罷了,唯有一個翎燕,是我最容不下的人。」
葛氏帶著一絲笑,睨了懷思一眼,「你很奇怪為什麼?你疼著她寵著她,我都由得你去,我嫁給你,原本就不該妄想著你的心能在我身上的。她若是老實本分,就做你身邊的一個姨娘也就罷了,然而偏生她還有了孩子,偏生她還想仗著這個孩子,來把持你的將來,偏生她有了這孩子,就再也沒有我的活路,你說,我如何能容她活在這個世上?我原本是想著連著這孩子一起送到黃泉去的,然而想了想,這孩子于我,倒是上天的恩賜,不如留著。若是留不住,不過就和沒這個人沒這個事一般,若是留住了孩子,我也算是有了終身的依靠,就能立穩腳跟了。」
葛月逍的聲音里多了些冷意,「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翎燕這丫頭這樣命硬,又偏生那個多事的慧恆師傅,又把她也救了回來。好在她的元氣也耗盡了,如今只有等死的份兒了,只是平白要多耗費我許多精力。」
說著滿面春風地瞧了懷思一眼,「你問我是怎麼把她弄成了今日的樣子?說起來也簡單,我每日去和她說話兒,為了避嫌從來不戴什麼吃的用的,卻偏生日日給她帶好些花兒朵兒的去,都是最尋常的香花。大夫瞧著,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反說能叫人心情愉快,于安胎有好處。燕妹妹原本防著我,只是大夫也都說沒什麼要緊,她就以為我只是在眾人面前做做樣子,也就漸漸放松了對我的警惕心,由著我進出清曉閣。其實她就算攔著,又有什麼用呢?連太妃和王妃也曾經都說了話,燕妹妹禁足,就叫我多照應著些。」
「只是妹妹不知道,我日日都去,卻在身上燻了些東西,面上瞧著,並不能損了她的胎氣,卻能叫她心思不安,夜里多夢。孕婦多思,何況你又不在家中,她就算精神不好,也不會有人疑心什麼的。我每日去瞧,也不過是說幾句家常閑話,香槐也都在一邊瞧著的,沒人能說我什麼。」
葛氏抬眼瞧了瞧面色鐵青的懷思,卻又低眉去撥弄手上的珊瑚珠子,接著道,「到了那一日,我算準了是婉姨派發月錢的日子,所以借著身上不好,留在太妃那里安歇,連屋里的人也都帶了去,如此一來也就沒有人能說我一句不是的,縱然疑心,也沒有什麼法子。只是沒有人知道,其實我早就在燕妹妹屋里安排了一個人,趁著婉姨的人把香槐帶去領銀子,屋子外頭沒人人瞧著,就悄悄進了清曉閣的內室,和她單獨說了幾句要緊的話。」
月逍見懷思直直盯著自己,神情十分緊張,卻刻意頓了頓,半晌才悠然道,「爺何必這樣緊張呢,我也沒有對她做什麼,不過是派人和她說了幾句話。這些日子,我有意無意地把你外頭的事情,那些流言都一星半點地露給她听。燕妹妹禁著足,她那屋里頭的人,除了一個香槐是跟著從母親那里過來的,其余的人都是原本永思堂的人,外人就算來也是在我的眼皮子地下,我想叫她听見什麼還不容易?」
「那些話我也不必親口跟她說,這府里流言如沸,哪里要我去說?我只消讓香槐听見,她自然就會回去說的。而我每日去見她,就做出一種強自鎮定的神情,她見我那樣,又不見我和她說什麼,她的猜疑心反而會更重。她原本心思就不穩當,一時之間自己屋里的人忽然進來說了這話,她急怒攻心,這藥力也就犯了起來,這早產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至于那個丫頭,在她難產昏迷的這些時候,我就借著她病著,屋里的人都要擇選得力的人為由,和其他粗使小丫頭一起遣了出去,此時再也找不見了。」
葛月逍的神情忽然多了一絲恨意來,語氣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你想知道我和她說了些什麼?我只是叫那個跟她說,你在外頭死了,再也回不來了。這輩子,這一生,她都再也沒有什麼指望了。」
葛氏的恨意忽然化成了笑,「你也知道,她和我不一樣,沒有身份地位,唯一的倚仗不過就是你。你要是死了,她這生兒育女的辛苦,又還有什麼指望?以她的身份,給不了孩子一個好的將來,而一個沒有將來的孩子,也給不了她一個好的將來。沒有你護著,便是如今的情形,孩子被抱去了別人屋里,最叫她恐懼的便是抱給了我。可她有什麼法子呢?我是孩子的嫡母,又沒有自己的孩子,你若是真的不在了,按著咱們府里規矩,這個孩子也就是我將來的保障,也只能叫她一聲兒姨娘。」
「你說翎燕這麼多年汲汲營營,費盡了心思,不過也就是想從你身上謀一個將來罷了,你說她這綺夢一時間都成了空,她怎麼能不出事呢?」葛氏的笑意又帶了幾分的嘲諷,「或者還有別的緣故,燕妹妹對你是真心,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听聞你出了大事,也就想去陪著你。不管怎麼算,我布了這麼久的局,就等著這一日和她說這幾句要緊話,總是要叫她死就了。」
葛氏瞧著懷思笑道,「這事兒還要多謝大爺,若不是大爺在外頭出了事,府里頭流言蜚語,說什麼的都有,我又豈能這麼容易就能叫冰雪聰明的妹妹信了這話?流言就能殺人于無形,我再悄悄兒補上一刀,再沒有不成的了。爺可不要怪我,殺她的可不是我一個人,爺才是元凶呢。」
懷思此時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手上抓著褥子的力氣使得愈發厲害了,直勾勾地瞧著月逍,像是不認識她一般。眼前女子,比往日自己認識的更為美艷,更具風情,然而那眉眼風情下頭,竟是瞧不透徹的深淵,叫人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懷思忽然明白了,這樣深不見底的感覺,原來就像是自己的母親,只是母親沒有她這樣懾人的容光罷了。明知這容光是誘惑人的毒藥,明知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要害死翎燕甚至害死自己孩子的人,然而瞧著自己結發妻子,映著梨花的笑容,懷思卻忽然之間幾乎說不出什麼指責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