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雙更,祝大家五一假期愉快,五一回見)
青羅笑道,「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我這就去收拾收拾,我瞧你也最好換一身衣裳再去,我也就罷了,你可是未來的王爺呢,別叫人小瞧了去。」
懷慕笑道,「難道我像現在一般隨便穿一身衣裳,就不是未來的王爺了不成?」
青羅掩口而笑道,「是是,你不拘穿什麼,都是王爺的樣子。可別在這取笑兒了,快些去吧,若是遲了,可就顯得咱們不成了禮數了。」
懷慕一笑,也就自己去了。裴梁有些事情要和懷慕說去,也就一起先走了。青羅也自去按禮數換了一身衣裳,細細描畫了妝容。
青羅和懷慕到敦煌城中的昌平王府的時候,這座城池已經徹底蘇醒過來。街市上來往的行人絡繹不絕,蒙著面紗卻半露藕臂的西域女子,面紗下的笑容如朝陽明媚。無數的奇珍異寶,或者在集市上展露光亮,或者不為人知地溜走了。有些人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又有些人悄無聲息地離開或是死亡。
這一切繁華塵世的景象,在昌平王的府邸中都瞧得分明。說是王府,其實一切規制俱是敦煌王室留下的宮殿,奢華燦爛光彩奪目,卻又帶著敦煌王族特有的神秘。
王宮處在敦煌城的最高處,而王的殿閣,又處于整個王宮的頂層,這也是整個敦煌城的最高處,下面塵世的一切,在這里都縴毫畢現。
然而王宮頂層的一切,卻都被隱匿在夾著金絲銀線絞出來鮫綃帳的背後,從地面看過去,只覺得是朗日晴空下一抹流動的銀光,卻看不清那奢華背後的人。
此時鮫綃帳之後,有一個女子正默默地端坐著俯視眾生。蒙著輕薄的面紗,額上綴著無數珠玉珊瑚串成的珠翳,一絡一絡地垂到眉下,遮掩住了眼眸容顏。
那女子不是尋常中原人的裝扮,倒有幾分像敦煌常見的那些胡姬。一頭烏發用一朵金蓮花籠在腦後,卻又肆意地撒了一肩。身上也穿著一件紗衣,淺淺的銀色流動,里頭的金色西番蓮花隱約開放。
女子伸手輕輕撥開王宮四周籠著的鮫紗,手腕露出來,顏色比尋常女子更要白皙幾分,如遠處山峰上的積雪一般。腕子上籠著十個細細的銀鐲子,皆是用極細的金銀絲絞出來,纏著細碎的鈴鐺,抬手間便有輕細的鈴聲響起。
女子立起身,微微轉了轉身,面上的珠翳飛揚起來,露出一雙眼眸,竟然是湛藍的顏色,猶如日泉的湖水一樣,卻又更深邃幾分,那藍色一層一層地深下去,眼波流動之間,就叫人目眩神迷。
面紗下的容顏依稀可見,輪廓精致絕俗,卻自有一種英挺深刻的風度,一望既知有西域番邦血統。那被遮蔽了一層的朦朧容顏分明極美,卻又瞧不出年歲來,只覺得氣度高貴,又帶著一種尋常閨秀不曾有的嬌媚,舉手投足間,那韻味就和鈴聲一起,細細碎碎地無處不在。
這女子就是這座城池新的主人,三日前大婚的王妃玲瓏。此刻她坐在這里,俯視著底下的芸芸眾生,心潮起伏不已。
玲瓏想起自己第一日登臨此處的心情,那種帶著悲憤的澎湃激動,至今也仍然涌動在自己心里。自己這一生,從出生到現在,無時無刻不夢想著站在此處,到了此時這夢想終于實現了,她終于在此處俯視著一切,成為這座城池中至高無上的那個人。
這座王宮的繁華,她從出生的時候就夢見,卻到了十五年後的今天才終于親眼看見。而她的十五年,是自己漫長的一生,卻也不過是短暫的一瞬。她的家族,夢想著站在此處已經百余年。
百年前在戰火血光中倉促的告別,這一別,誰曾想就是漫長的百年。她從小听著這樣的故事,听著那些玉座珠簾之上的輝煌,听著那些充滿著血淚仇恨的別離,听著那些充滿著狂熱向往的理想。
玲瓏活著十五年,人生的全部,便是這些故事。她的父親母親,祖父祖母,她所有的親人,見過的不曾見過的,他們人生的全部也都是這個故事。他們教養她保護她,同時也把這些故事說給她听,在她還朦朧無知的心里種下狂熱的種子。
而在她只有七歲的時候,這些人就和那些故事一起消失了。再也沒有人和她說這些故事,說那些帶著金玉光澤的綺艷傳奇,說那些帶著絕望痛苦的百年飄零。她的世界一夕之間就寂靜了,然而那些故事,日日夜夜在她耳邊響起,再也沒有止息。她眼前所見,耳邊所響,再也沒有別的東西。
而這一日,所有人都已經成了故事中的一部分,而自己卻成了這個故事的終結者,成就了這個故事的最終結局。
玲瓏沒有姓氏,在這十五年間都不曾有過姓氏,而到了今日,她又重新擁有了血脈相傳的,最為高貴的姓氏。她沒有姓氏,她和她的家族,終于等到了這一日,重新以敦煌為姓氏。玲瓏深深吸了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準備好。
明明她已經準備了十五年,從出生的時候就一直為這一天準備著,然而真到了這一刻,被簇擁在這個世界的頂端,她忽然覺得有些惶恐。那些百年的輝煌和痛苦,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膀上,叫她舉步維艱。她還只有十五歲,即使準備了這麼多年,她也仍然覺得,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叫年少的她無法承擔。
她回到了這個屬于自己家族的位置,擁有了自己和家族百年來夢寐以求的尊榮,然而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她去承擔。她成為了高氏的兒媳,成為了昌平王妃,她是一個女人,只有用這樣的方式,才能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她自覺自願地走上了這一條路,沒有人逼她。然而從沒有人問過,這一切是不是她想要的。玲瓏有時候會想,如果真的有人問她,她會如何說?或者她仍舊不會拒絕,而是仍然和現在這樣,含著笑走上這條命中注定的道路。並沒有人逼她,這不過是她血脈中就傳承下來的使命。
那些傳奇也是她的傳奇,那些痛苦也是她的痛苦,她心甘情願甘之如飴。當她站在此處的時候,那種激動狂喜也是發自肺腑的。玲瓏定了定心,微笑著想,她的夢想已經實現了,她的家族的百年痛苦也完結了,她不該感到惶恐不安。她只是還沒有習慣罷了,沒有習慣這突然而來的尊貴,和隨之而來的責任。
玲瓏正听見後頭有人低聲回話,說是永靖王世子和世子妃到了。玲瓏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輕輕摘下了面紗和珠翳,吩咐宮人把上官懷慕和青羅請進來。宮人領了命下去,玲瓏慢慢走到屋子里擺著的麒麟香爐跟前去,伸手抓了一把香料進去,那種香味奇異悠長,濃郁熱烈。
這種香氣,也有百年間不曾出現在這個王宮里了。這樣濃烈奔放的郁香,想來是中原人所鄙棄的。那些人信奉著森嚴的禮教,喜歡的也都是那些淡雅清幽的香味。而此時此刻,唯有這樣的濃香,這一種屬于敦煌王族的香氣,才能叫玲瓏覺得安心妥帖。她本就是番邦女子,敦煌王室的身上,原本就有這西域胡人的血,她以此為榮。
她有著世代相傳的湛藍眼眸,市井之人都以為是尋常胡姬的眼楮,然而真正有識見的人卻看得出,那種不帶著一絲雜質的湛藍,是在傳奇中消失了的敦煌王族,最為高貴血統的證明。
青羅走進玲瓏寢宮的時候,那股子濃香便兜頭兜臉地撲了過來。那是異域的香,濃郁的甜香里頭滲著些冷意,帶著幾分魅惑人心的力量。青羅不止一回走進這一座王府,第一次是在攻陷敦煌城的時候,第二次是新的昌平王繼位大婚的時候,如今這是第三次踏足此處了。至于玲瓏,她也見過幾次,玲瓏是個與自己見過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樣的女子,容光絕世,顛倒眾生。分明只有十五歲,卻絲毫不見稚女敕,那容顏眼眸俱是清冷如霜雪一般。
青羅正想著玲瓏,就听見簾子背後的女子聲音響起。那女子的聲音輕柔,帶著幾分奇異的卷舌音。玲瓏從簾子後頭走出來,即使是見了數次,青羅也仍舊被玲瓏的容顏震懾住。青羅自認也算是見過許多形形色色的美人的,環肥燕瘦,桃紅李白,各有各的風韻美好。只是玲瓏,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一般。
玲瓏對青羅笑了一笑,請青羅和懷慕坐下,又叫宮人端出三盞酒漿,用琉璃碗盛著,顏色嫣紅如瑪瑙,折著璀璨剔透的光。玲瓏輕輕笑著,伸手取過一盞來慢慢飲著,「這是王宮地窖里藏著的紅葡萄酒,從夏至冬都用冰鎮著,如今天氣雖然還沒有熱,若是等夏天再飲,風味更是好呢。我才叫人取了出來的,你們先嘗嘗。」
青羅也笑著取過一盞,「我在家也曾嘗過這個,只是沒有冰鎮著,倒是大大不如這個了。其實若真說起味道,也就不過如此,倒是顏色鮮亮好看。」懷慕也呷了一口,笑問道,「王妃這幾日來這里住著,可還覺得習慣?听聞昌平王又病著了,不知今兒可好些了?若是有什麼不爽快,還是早些調養的好。」
玲瓏笑了笑,又喝了一口,不以為意道,「這西北上下,誰不知道高羽是個只有半條命的人,這病根兒也不說一日兩日就種下的,哪能就這麼好了,也不會有什麼不好。世子和世子妃也不必擔心,自然有大夫替他瞧著的。」
青羅和懷慕听了這話,也都覺得有些難堪。不論玲瓏是因為什麼嫁與高羽,究竟是名正言順的昌平王妃,如今在外人面前說起這樣的話,也總是由些不妥。只是見她神色平靜,也不好說什麼,只當從沒有听見過這樣的話。
玲瓏見二人神情,卻忽然嫣然一笑道,「世子和世子妃不必覺得為難,我原本也沒有把你們當做外人。我如今做的這個王妃是個什麼境況,旁人不知道,你們還能不知道麼?」垂了垂眼楮,又道,「至于我和高羽,也不過就是個名分罷了,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三人都默然了一時,玲瓏又笑道,「今日請兩位來,是有個要緊的人,要請兩位見一見呢。這些閑話不需多提,這就請了出來。」又對懷慕笑道,「上官世子只怕做夢也不曾想到,這是個什麼人呢,等一時見了,自然歡喜。」
懷慕一怔,自玲瓏與自己接觸一來,一直是如雪山冰湖一樣冷的模樣兒,原本就是月兌俗的容顏,襯著這樣的神情,更是瞧不出年歲來。此時莞爾一笑,卻像是十五歲的少女,婉轉清揚,言笑晏晏。
懷慕和青羅都是呆了一呆,也不知是什麼人,能叫玲瓏露出這樣的笑容來。玲瓏又是一笑,「罷了,那些丫頭去請,她未必就肯出來,不如我親自去請了,你們在這里坐一坐,自便就是。」
說著也不等二人答話,便起身提了裙子跑了出去,身上的鈴鐺細碎地響了一路。那些金銀線的華麗衣裳,隨風輕輕飄起來,而玲瓏臉上的笑容一閃而過,溫暖清亮。
青羅和懷慕對望一眼,半晌青羅才道,「玲瓏是敦煌王族的後人,會與你身邊的什麼人有來往?瞧著她的模樣,似乎還是極為親近的人呢。」
懷慕思索了半日道,「實在是不知道有什麼人。這事情我瞧著頗有幾分蹊蹺,也不知這玲瓏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倒叫我都猜不透了。」
青羅想了想道,「說起來咱們這回能輕而易舉地拿下敦煌,和這位玲瓏姑娘也頗有些關系,若不是她,只怕還要多費許多周折,更要多死許多人命。只是以前也沒听你說起過這位敦煌王室的女子,如今忽然就到了眼前,到底是有些突兀,連我也覺得頗有幾分古怪。這女子從名不見經傳之人,忽然就成了敦煌王室的公主,這才幾日,便又成了昌平王的王妃,也著實不是一般的女子。不過我冷眼瞧著,這位玲瓏公主對咱們,也不像是有什麼惡意,這一個月以來,對咱們也頗有助益的。你若是實在想不出她要你見的人是誰,不如好生想想,當日是怎麼知道這個人的,或者就能想起誰和她有關系了。」
懷慕點頭道,「說起這位玲瓏公主,與我認識也沒有多少時日。你還記得在正月里頭,咱們好容易從松城月兌了身,那個時候,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便是這位玲瓏公主從敦煌遞過來的。」
青羅一驚,「那她信里都說了些什麼?」懷慕道,「她那時候說,知道我們要從松城揮師北上奇襲敦煌,說她是敦煌王族之後,知道敦煌城中的密道地宮,能幫助我們兵不血刃地拿下敦煌城。」
青羅蹙眉道,「這樣大的事情,你又從沒有听說過玲瓏這個人,如何就信了她?若是個騙局,豈不是要被內外夾攻了。那個時候連任連雲也都還沒有回到敦煌,西北諸人,也還都蒙在鼓里,她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女子,怎麼就知道了這樣的機密?」
懷慕搖頭道,「當日她是如何知道這樣的大事,我也沒有想明白。只是見她知道的太多,就算是不信,也不能听之任之。若一切真如她所言,玲瓏的存在,在當日就是至關重要的一步,不能等閑視之。所以當日,我才悄悄遣了文崎,帶著最為精銳的一批人潛入敦煌,去和這位玲瓏公主見面。」
青羅驚道,「文崎哥哥是太妃的人,卻不是你的心月復,怎麼這樣的大事,不叫董余去,反倒是叫他呢?若是文崎哥哥真是對咱們有什麼異心,更或者這位玲瓏公主就是誰安排到咱們身邊的人,兩下里串在一處,輕易就佔了西北戰局的先機,到那時候,你又要如何是好?」
懷慕笑道,「我自然也知道這里的厲害,所以當日跟著文崎的人,全部都是我的心月復,暗地里日夜盯著他的。」
青羅笑道,「那既然不放心,又何必叫他去呢?」懷慕慢慢道,「你也知道,在松城的時候,咱們壓住了方家的勢力。方家的勢力,一半在方正端的手里,還有一半,就在方正同的手里了。而方正同只有文崎這麼一個兒子,他手里的兵力,自然就是文崎手里的了。而且文崎和文峰兄弟不一樣,他是姑姑的兒子,是太妃的外孫,與咱們家的關系,更是緊密許多。也因為這一層的親緣關系,方正同雖然是方家的二子,其實在方家地位舉足輕重,除了方老將軍,還在方正端之上。我們要是想徹底收服方家的心,就要先收復文崎的心。收復了文崎的心,就是收服了整個方家。所以我才派了他去做這樣的要緊事,以示對他的信任倚重。」
懷慕頓了頓又道,「他若是明白我的意思,自然就會好生辦了這一趟差事。若是有什麼異心,有那些人在他身邊,也就能——」語聲未落,見青羅震了一震,懷慕便咽下了下頭的話,笑道,「只是我心里明白,文崎對咱們是沒有異心的。」
青羅卻道,「他是太妃倚重的人,你如何能肯定他對你之心?」懷慕笑道,「我並不確定,我所能夠確定的,其實是文崎對你的心。」青羅訝道,「你這話我說的就不明白了。」
懷慕飲了一口酒笑道,「其實這並不難明白。文崎與我們不同,他就像是一把利劍,縱橫天下且無所畏懼,尋常人收服不住,也不是什麼利益誘惑能夠驅策的。他效忠于太妃,是因為他是姑母的兒子,太妃的外孫。而除此之外,這柄利劍就只有一個劍鞘,這世上也只有一個人能降服得住他,那個人就是你。」
見青羅驚訝,懷慕又笑道,「我一眼就能瞧得出,文崎對于你,是又敬又佩的。這原本也不奇怪,你去年做的事情,尋常男子都不能為之的,你卻舉重若輕,言談舉止盡顯從容冷靜。只看文崎對你言听計從的樣子,我就知道,他一路從蓉城護著你北上,已經對你心服口服。他那樣的人,等閑不把誰放在眼里,而一旦服了誰,也就是百折不回的忠誠。」
青羅嘆了一口氣道,「若是真能這樣,也就罷了。」頓了頓又道,「那你對文崎哥哥的這一番試探,也算是成了罷?」
懷慕點頭道,「文崎到了敦煌,對玲瓏公主也是多番試探忖度,後來我們和玲瓏里應外合,若不是文崎在那邊替我瞧著,我也不敢十分放心。那時候文崎和我叫他帶去的人都在玲瓏身邊,若是她有什麼異動,他們也就能當機立斷。好在後來的事情,一起順遂,文崎也就和玲瓏一起,在敦煌城中和我們里應外合,輕而易舉拿下了敦煌。」
青羅道,「玲瓏所說的敦煌之謎,想來就是敦煌王宮到隱園之間的這一座地宮密道了。咱們當日攻入敦煌,咱們就是因為從隱園中悄悄進入地宮密道,從內里突襲了敦煌王宮,這才一夜之間拿下了敦煌城。只是我還有些疑惑,玲瓏是敦煌王室的後人,知道從敦煌城外,如何破除迷障進入隱園的法子,這本來並不稀奇。可這地宮密道,卻是高氏所修築,並不是敦煌王室所為,她自然不可能在家族所傳的秘策言談里頭得知這里頭的許多機關奧秘。」
「玲瓏當日所繪制的地圖,我也曾經見過,何處有機關埋伏,何處生何處死,甚至于地宮中暗衛的輪值時辰,也都一清二楚。這些機密,我這幾日听這里的宮人說起,只有高氏家族繼承王位之人才知道的,高逸川對高鴻不甚喜歡,連他至今也並不知道,玲瓏一個十五歲的女子,卻又怎麼知道這許多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