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八章(08)去年今日杏牆西

作者 ︰

青羅看著眼前的這個人,頗有幾分畏懼,轉頭去看懷慕,卻見他直勾勾地瞧著那個人,眼神帶了幾分自己不熟悉的迷惘。

此時懷慕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看著眼前這個如同鬼魅一樣的人,半晌說不出話來,直直瞧著那一雙面具背後寒冷的眼楮。那眼神猶如隔了生死一樣的陌生,然而那無盡的寒意背後,卻有著一絲依稀熟悉的暖意。那眼楮于他像是有魔力一般,叫他忍不住一直往里頭看,幾乎挪不開眼楮。

而在懷慕凝固的注視之下,那雙眼楮里的暖意也慢慢變得分明,連青羅也能瞧得見了。懷慕心里浮出一個猜測,聲音也嘶啞了,「你是——」

那個人似乎笑了,面容在面具的背後看不清楚,可那眼眸中的笑意,卻像是深淵里的一團火一樣,把上頭的寒冰都融化了。

青羅心里驚訝,這個神秘人原本叫人看著恐W@懼退縮,眼神也蒼老如遲暮,然而這一笑之間,眼楮中那種熱烈飛揚的神態,竟然與懷慕頗有幾分相似。而懷慕看見那樣的神色,心里更是一陣激動,卻仍舊說不出話來。

那黑衣人淡淡開口,聲音卻是嘶啞低沉的,「玲瓏出去。」又看了青羅一眼道,「你也出去。」青羅見他這樣無禮地命令自己,卻也沒有說什麼,就和玲瓏一起默默走了出去,與懷慕對視了一眼,微微笑了一笑,還替二人掩上了門。

那人見懷慕仍舊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又緩緩說了一句話,「慕兒,好些年不見,你也長成大人了。」懷慕心中如被鼓擊,半晌才開口,那聲音幾乎和那黑衣人一樣沙啞,「舅父?」

那人似乎又笑了笑,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絹子遞給懷慕。那絹子顯然是經了些年份的,雪白的顏色已經褪成了淡黃,一角繡著一條柳枝,還有兩個字,正是容致。

懷慕眼中就是一熱,這一方絹帕,是他親眼見著,母親在柳家的花園子里頭,給自己的小舅父柳容致繡成這一方絹子。那時候自己還小,母親就指著上頭的字,輕言細語地告訴自己這兩個字怎麼讀,這兩個字代表的人是誰。

而自己年少飛揚的舅舅,就微笑著立在身邊,腰間佩戴著長劍,低聲咕噥著男兒該佩長鋏陸離,帶這樣秀氣的絹子不合適。母親回過頭去訓斥他,那臉上卻還帶著幾分寵溺的笑意。年幼的自己在母親身邊,瞧著年輕舅父臉上的窘態,拍著手笑著。

見懷慕愣神,柳容致的也多了一點淚光。他與懷慕之間,已是十二年未曾相見。

昔日姐姐膝下笑鬧的伶俐孩子,如今已是獨當一面的王侯。昔日神色飛揚的自己,柳家最為年少得意的將軍柳容致,卻成了暮氣沉沉的將死之人,披著一副殘破的皮囊,苟延殘喘地過日子。

那個和自己嬉鬧玩耍,拉著自己的衣袖,跟著自己偷偷伏在屏風背後的幼妹柳芳和,在自己最為仇恨的人身邊,做著有名無實的妻子,內心寂靜如死,靜靜地過著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日子。而那個對著自己溫柔微笑的長姐,親手往絲絹上繡著自己名字的柳芳宜,已經成了重華山上的一抔黃土。

更多的親人,自己的父親柳鴻恩,自己的大哥柳容聲,二哥柳容暉,還有無數同袍將士,都在桃源川赤紅的溪水里埋葬,或是被那一把火燒的干淨。

西疆柳氏,封邑桐城的名門望族,西疆千里土地上,除了上官家族之外最為顯赫的家族, 赫百年,所有的榮光和威望,熱血與忠誠,就那樣都被一把火燒盡了。而活著的人,也就從此生活在地獄里,為那些死去的人,留下的恨,日日穿行在暗夜里,看不見光亮。

柳容致回想起這十余年光景,他是如何活下來的,如何活下去的,連自己到了此時也不敢回首。他所唯一記得的,那種暗無天日的黑暗,無所依傍的恐懼,死死掙扎的痛苦。而十余年前之事,已經恍如隔世。那時候的自己,也不過是弱冠之年的朗朗少年而已,策馬江湖志得意滿,揮斥方遒,以為天下無事不可為。而如今,望著自己鬢邊的白發,柳容致心里微微苦笑起來,其實自己過了而立之年也沒有多久,心境卻滄桑如許,如同遲暮老人了。

柳容致回了神,靜靜注視著眼前的懷慕。眼前的這個孩子,姐姐唯一留下的這個孩子,如今已經這樣大了。眉目英挺,有著上官家族獨有的深刻輪廓,眼眸也是一樣的烏黑,深邃瞧不見底。那種眼神深處的冷峻極有震懾力,幾乎有些無情似的,叫柳容致瞧著的第一眼就想到的上官啟,心里就是一寒。

他是像極了自己的父親的,眉眼輪廓,甚至于身形氣度,都和自己記憶中那個年少的王爺如出一轍,然而眉梢眼角之間偶然流露的一縷飛揚神態,卻又像極了柳家的人,

那種恃才傲物到幾乎目下無塵的自信,是自己家族骨子里深深埋藏的東西。

柳容致幾乎驚奇地發現,上官懷慕嘴角的那一抹微弱笑意,似有若無的,像是心里明白而去嘲諷世事,又像是乘著一股子最無拘無束的風,一股子至純的清氣,這神情竟是這樣熟悉。

那一種近乎戲謔的神色,柳容致恍惚間記得,就像是年輕時候的自己。只是這樣的神情,如今他在自己臉上再也瞧不見了。戴著面具的活死人,哪里會有什麼神情笑容可言?而上官懷慕臉上的這一抹笑,也一樣被更為深沉的莊重遮掩住了。

他還記得那時候這個孩子,拉著自己的手喊四舅父,叫自己和他說兵法詩書。那時候的輪廓還是孩子的圓潤,面如滿月的乖巧孩兒,眼神中是一種熱切的期盼和向往,還帶著一股子真摯的崇拜。

柳容致想到那熱切的眼神,心里忽然一痛,自己也曾經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一個人,滿心里崇敬信賴,視如君主,恩師,兄長,他敬他猶如神明日月,卻沒有想見最後是那樣了局。柳容致有時會想,比起家族的覆亡,神明的背叛,或者也是他心里日沉月落的黑暗。

懷慕也一樣瞧著柳容致,半晌才啞著聲音道,「四舅父,你這些年可還好?」說著悄悄看了柳容致臉上的銀色面具一眼,轉瞬就移開了目光。

若不是那種熟悉溫暖的眼神,連骨肉至親的自己也都認不出這個昔時最為親近的人了。這樣的遮掩,還有那溫暖眼神下頭深切的滄桑,懷慕一看就知道,這十三年過去,風霜過盡的人,又豈止是一個自己?

懷慕刻意遮掩的一眼,在閱盡世事的柳容致眼里,又哪里隱瞞得過。他淡然地笑了一笑,或者是心太苦,那笑容里竟然沒有了苦澀,倒像是處之泰然的平靜,甚至有些漠然。

懷慕看著柳容致眼里的溫暖光焰漸漸散去了,底下暗沉沉的顏色,卻一層一層地浮了起來,最終那一雙熟悉的眼楮,也變得陌生起來,和臉上銀光閃閃的面具倒像是一樣的,只是更冷更寒罷了。

柳容致緩緩地開了口,懷慕這才驚覺,昔日如松風過耳一般清越的聲音,就像是被烈火淬煉著的兵刃一般,嘶啞中帶著一種冷厲,听不出絲毫的溫軟人情來。

「這些年過得如何?」柳容致的眼楮里閃過一絲暗色來,聲音里似乎帶著些笑,卻又古怪得幾乎可怖,「你想知道我這些年的事情?你想知道為什麼世人都說我死了,我卻依然活著?其實我這些年,于你于這世上所有人,就和死了沒有什麼分別,這些昔年的事情,就如前生一般,既然已經死了,不過是沒有過得奈何橋去飲那一碗湯罷了,又何必要問呢?你若是還把我當做四舅父,就只當我是從陰司地府里頭爬出來的一縷亡魂,生死之界不可逾越,你也就無需多問了。」

懷慕見柳容致不願說,敬他是尊長,自然也不便逼問。何況懷慕看著眼前的至親之人,不消問也知道,他的世界有過怎樣的翻覆,想必是不忍回首的一段,說是生死之界也毫不為過。懷慕對十二年前的柳容致,印象是極為深刻鮮活的。懷慕幼年時,除了與父母一處享天倫之樂,與董余兄弟等聚知交之情,最為懷念的,也就是和這位四舅父一起的光景了。

柳家兄弟姊妹五人,共有三子二女,上頭是兩個哥哥,母親柳芳宜行三,姨母柳芳和行五,這位舅父,便是于母親和姨母之間出世的幼子。自己出世的時候,這位舅父也不過十余歲的年紀。自己還是個幼兒的時候,這位四舅父已是允文允武,風姿俊秀的少年郎,是名動西疆,人人仰慕的皎皎朝陽。

一時之間,柳家四郎的名字,在蓉城直至西疆,幾乎是沒有人不知道的。自己听母親含笑說起過,柳家的四郎出門去,滿城芙蓉盡折,滿城女子眼波盈盈含情,莫不爭相折花相贈,比之昔年花果盈車的潘郎也不遑多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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