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容致嘆了口氣,「那時候的我,並沒有心思去管別人的事情。何況這樣的一個孩子,一看就知道一旦纏上了,就再也月兌不得身,只怕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麻煩,甚至于是危險,而這危險,是那時候的我所無法承擔的。」
「那個垂死的人,顯然是要把這個孩子托付于我,還有這個孩子背後無窮無盡的秘密,也要作為重擔一起叫我承擔。我想要回絕他,然而那個人卻只是對我說,這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父母都已經死了,身邊唯一可以相伴的自己,也再也活不了了。他對我笑了一笑,說這並不怨我,縱然我沒有刺下那一劍,他也活不了幾日,若是少活幾日,能叫這個孩子有個依靠,也算是不枉了。」
「那人只說要我帶著這個孩子平安度日,養她教她到長成,卻對這個孩子身後的秘密只字不提,也不提他為什麼在這樣的深夜里,帶著一個渾身是<血,高貴得不像是紅塵中人的孩子,像是沙漠里忽然而來的精靈,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對一個素未謀面的我下殺手。他什麼也沒有說,這就讓我不能回絕。不論怎麼說,他的性命是我取了去的,而他對我唯一的要求,不過是照顧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我又能用什麼樣的話去回絕這個看上去毫不為過的要求呢?」
柳容致又看了懷慕一眼,忽然笑了,「而在那個時候,我又不經意地瞧了那個孩子一眼。我忽然覺得她有些像你,我忽然在想,我們都離開你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明明是無依無靠的孤獨,卻又不願意把這脆弱給任何人瞧,反而對世間萬物都流露出這樣高傲的神情,以藐視一切來面對這樣的孤獨。」
「所以我答應了他,我應承下一個本來不該應承的承諾,我答應他,只要我活著,就要護這個孩子周全,直到她長大成人再也不需要我的庇佑。我也對那個人說,我自己也是個危險的人,孩子跟著我,未必就能有一個安穩將來。我所能夠保證的,只要傾我所能而已,至于旁的,我無法承諾。那個人卻笑了一笑,他說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旁的選擇了。他還對我說,他看見我,就知道我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只有我,能確保那個孩子一生的平安順遂。我還未來得及問他更多,他就微笑著閉起了眼楮。」
「我用殺死他的長劍,在月牙泉邊將他埋葬了。那個孩子在一邊看著,這個世上最後一個與她親近,知道她是誰的人死了,她卻絲毫沒有淚水,仍舊用那樣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著我,為那個人最後做的一切。等所有都完結,天就要亮了。」
「大漠上的黎明沒有遮蔽,來得格外的快,第一縷陽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我看見她眼中那種蔚藍愈發得明亮起來,明明是水的顏色,卻像是火焰。她忽然遮住了自己的眼楮,似乎不像讓人看見她的眼眸,我雖然不知道這顏色里的秘密,卻也能察覺她的心意。我把她面上的輕紗給她覆上頭頂,遮住她的眼楮,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血衣。我沒有旁的女子衣裳給她,只有用自己的大氅裹住她,帶著她一起騎上駱駝背。」
「我心里明白,我不能帶她去敦煌,我就帶著她去了更遠的地方,比敦煌還要西的地方,向著遠處的雪山一路走。我知道她不願見人,就把她擁在懷里,她雖然有著和常人不一樣的眼楮,卻有著和我一樣黑色的頭發。到了一個小小市集,我給她買了一件孩子的衣裳,和我一樣,做漢人的裝束。她身上與中原人不同的氣質太分明,旁人看著我們,只當她是我和胡姬生的孩子,在西域,這樣的人也有許多,本來也不奇怪。」
「只是她眼楮的顏色十分奇特,我就又給她買了一面珠翳,從頭頂垂到下頜,眼楮的顏色也就瞧不清楚了。她她背對著我換上這一面珠翳,轉過身仍舊靜靜地瞧著我的所有安排,仍舊一言不發。關于她的一切,也分毫都不對我透露,對于我的一切,她也一言不發,連我臉上的面具,她也沒有多注目一瞬。她的眼楮被遮蔽住了,我就更猜不清楚這個沉默的孩子心里想著什麼了。我們相伴而行,形影不離,卻彼此不發一言。」
「我知道這個孩子背後,一定有許多人要追殺于她,所以之後那些日子,我帶著她一直往西走,穿過大漠,在雪山腳下的一個小小村落里安靜度日,一住就是三年。在我帶走她之前的五年里,我已經習慣于一言不發,只當做自己是啞巴,而她一個孩子竟然也就這樣,和我一起又沉默了三年之久。我知道她其實會說話,雖然她從沒有開口,或者是因為我覺得她和我一樣,只是不願說話罷了。」
「我們住的那個村子十分荒僻,連同我們在內,也只有十幾戶人家。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是一對古怪的啞巴父女,父親戴著面具,女兒蒙著面紗,終年不以真容示人。起初村子里的頑皮孩子,也曾經想要揭開她的面紗,只是又對她身上古怪的疏遠高貴有些畏懼,最終都沒有真正下手。而這古怪見的久了,也就慢慢慣了。」
柳容致長長吐了一口氣,「其實回想起來,那是我最為平靜的一段日子,三年光景就和一日沒有什麼分別。以前的人生,瞬息萬變,而那時候的人生卻幾乎靜止了,永遠只有那麼幾個人,連眼前的一株樹,似乎年年月月過去也沒有什麼分別。我這一生,還從未有過那樣的平靜。」
「或者是這平靜過的久了,我和那女孩的身上,原本與常人不同的氣度也慢慢地消散了,雖然形容仍舊古怪,卻不似先前那般與人疏遠。甚至于那個村子里的人,看見我們也會一樣地點頭微笑,年節上有什麼所得,也會一樣分給我們。」
「我看著這孩子漸漸長大,心里竟然有了幾分真切的關懷,她是這三年唯一陪伴在我身邊的人,盡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我是誰,卻是最親近的人。隨著她年歲漸長,我有時把她當做你,盡管你們是如此不同,然而從月牙泉邊我看見她的那一眼,我就總在她的身上看見你。」
「而在那些漫長日子,我長日無事,就慢慢把我過去那些年所看過的和記得的典籍一一默寫下來,從爛熟于心的,到漸漸淡忘的,天文地理,文史兵書無所不包,把曾經屬于柳容致的一切都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來,一一謄寫在冊。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要那樣做,或者只有這樣,我才能在漫長的歲月里,記得自己是誰。而我咀嚼最深的,是那些剖析君臣之術為政之道的文章,我想要知道,我和我的家族,究竟是為什麼會落得如此。」
話說到此,柳容致閉了閉眼楮,那些光陰悠長慢慢從眼前掠過,「我帶著她隱居一年後的一日,我忽然在太史公的文章里看見了不同與我的筆跡,是個女子的字跡,清秀柔婉,卻一眼就知道是出身名門。我翻了翻,她在我的書冊里,注了許多疑問,我再去瞧她,她卻仍舊像無事人一般。于是我就把我的解答,給她也一樣注在那些書冊上,也不去管她是什麼時候去看去想的,過了幾日,總有新的筆跡出現。」
柳容致看了懷慕一眼道,「她的好奇心幾乎和你一樣,只是她的興趣所在,總在史書國策上頭。尤其是政變宮傾,社稷易主之事,詢問尤為詳細。我漸漸地猜到了她的出身來歷,卻又不點破,只是盡我所能地點撥于她。她本是極聰明的,悟性極高,又傾力于此,漸漸地就明白了世事,連那筆觸間的柔婉也都漸漸歷練成了鋒銳。」
「如此兩年,我和這孩子就是這樣日日相對,卻只以筆墨相交,從來不出一語。我私心里其實覺得十分歡喜,我這些年如此孤寂,如今她長大了,像是當年的你一樣,和我像是父女,又像是師徒,更像是知音。我許多年不曾開口說話,只有在這時候,才能把胸臆中的塊壘都說得明白,而她也漸漸地就懂得了。你該明白,那樣的孤寂里頭,這樣的一點懂得,該是怎樣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