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慕听柳容致說起母親,也長久沉默了。半晌才探尋問道,「玲瓏公主的眼楮,可是因為服了什麼藥的緣故?」
柳容致苦笑道,「你也瞧出來了。當日的情勢,若是不進昌平王府,咱們的計劃也就不能實現,然而她的眼楮太奇異,昌平王高家的人一看,自然就知道是他們臥榻之側的心月復大患,哪里能活命?我苦思冥想,也找不出能遮掩這一點的萬全之策。直到有一日,是她自己出現我跟前,眼楮已經變成了翡翠的碧色。」
「我心里不忍,這樣的毒,一日兩日也就罷了,年深日久,她就必然要盲了。然而玲瓏她心意已決,我也不能動搖,只好就那樣送她進了王府。她年紀小,沒有人想到是有人可以安排進來的,也就順理被挑了進去。可巧高逸川的幼女縴雨郡主,和玲瓏年歲相當,她就被安排在了郡主身邊,過了些時日又被送到高羽身邊,這一——去就是五年。」
懷慕蹙眉道,「其實有一樣事情,我心里一直不曾想的明白。隱園之謎,敦煌王族的嫡系子孫,也都該是知道的。縱然敦煌王室並不知曉高氏修築的王宮至隱園的地宮密圖,然而隱園雖然在眾人心里神秘,卻終究是與外界相連的,從敦煌城外,依舊有法子進去。既然如此,為何敦煌王族放逐百年,始終不能通過這樣的一條密道復國?而高氏得知了這一條密道,又何以敢用這心月復之患人的秘密來作為保全自己,豈不是置自己于炭火之上?」
柳容致道,「這話我也曾經想過,只是一直沒有想得明白,還是後來玲瓏說起,我才算知道究竟。昔日敦煌王族被逐出敦煌,幸免于難的子孫逼不得已流落四方。姻緣之密,因為都記錄在王宮的秘策里頭,落在昌平王的手中,自然隱園也不再是藏身之所。高氏修繕隱園之後,在王宮和隱園之間,又加築了許多密道地宮,而昔年敦煌王族先祖在隱園四周布下的奇門之陣,也被高氏重新調整部署,再也不是昔年的樣子了。」
「所以敦煌王族之人,只知道隱園,卻不知道隱園和昌平王府之間的聯系,更不知道,其實歷任的昌平王,夜間都歇宿在這一塊敦煌王族曾經擁有的神秘園林中。自然的,也有人曾經試圖進入隱園,然而奇門之陣已破,連隱園這屬于自己家族的最後一塊淨土,也都已經成為新的秘密了。」
「玲瓏進入昌平王府數年,也只是細心留神府中諸事,然而高羽並不是世子,年紀幼小又病弱,府中的要事,他也並不知曉多少。只是既然玲瓏知道有隱園的存在,有些事情旁人無心,她卻留了意。我教了她醫術,給她編造了身世,是一個行走敦煌的漢醫和一個胡姬的女兒,父母雙亡。在瀾姬和任連雲的眼里,她聰明伶俐,出身尋常身世可憐,又跟著高羽兄妹打小兒一起長大,算是最為親近貼己的人了。所以有什麼話,幾乎也都不瞞著她去。」
「後來她漸漸模清了這園子和王府的關系,也知道這中間有極為復雜的地宮密道,然而這是昌平王高氏保全自身的最後防線,如何能叫她一個丫頭這樣容易就得知了?她費盡心思,卻總是拿不到這最終的秘密。她幾度詢問于我,我也只有叫她穩住心神,切莫鋌而走險。雖然是秘密,也總有得知秘密的人,既然有得知秘密的人,就要獲悉秘密的的機會。」
懷慕點頭道,「舅父說的極是。任連雲是高羽的人,在去年離開敦煌的時候,就已經把隱園的秘密告訴了高羽,並且安排了高羽母子兄妹三人住進了隱園,玲瓏公主想必也是那時候跟著進入隱園的。只是她雖然進去,卻又是怎麼拿到了那般詳細周全的機關地圖?說到底,她那時不過就是個丫頭,又怎麼會知道這許多。這本是只有王和王儲才知道的事情,她若是刻意打探,豈不是落了痕跡招人嫌疑?若是不問,這秘密知道的人卻太少,知道的幾個又守口如瓶,絕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刻意尋覓,自然不會自己浮出水面的。」
柳容致點頭道,「你說的不錯,玲瓏也明白這里頭踏出去一步就是死,所以也不敢輕易去問的。親口和玲瓏說了這個秘密的人,就是高羽自己。」
懷慕訝道,「這樣大的事情,怎麼會就告訴了她?」柳容致淡然一笑,卻忽然道,「听聞你家中大哥,新近迎娶了一個姨娘,是安氏身邊的侍女?人同此心,你想想也就明白了。」
懷慕轉念一想,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玲瓏和高羽一處長大,十歲到十五,最是情竇初開的歲月。高羽自幼病弱,又不是世子,身邊自然少人親近。有一個聰明又美麗的少女相伴在側,年歲悠長,傾心相許,也是有的。少年郎心里,還能有什麼比青梅竹馬的心上人更要緊的事情呢?就算是江山王位,或者也比之不上的。
而對于玲瓏而言,這樣的情意看在眼里,又是什麼樣的情形感受?對于他們這樣背負著整個家族的血淚和盼望的人來說,這樣的情感,實在是太奢侈的事情。柳容致把玲瓏送進這一座王府五年,日日侍奉著自己家族的世代宿仇,日日對著他們歡笑,心里卻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水,平靜下頭涌動著看不見的暗流。
她用自己的健康,光陰,美貌,聰慧,甚至于是愛戀和婚姻再到一生,全部都祭獻出來,換來如今這個敦煌城中最高的位置,換來自己家族百年飄零的終點,換來自己湛藍的眼楮重又出現在日光之下。然而她自己,究竟得到了些什麼呢?她什麼都有了,卻又什麼都失去了。
懷慕心里嘆息了一聲,和自己一樣的人,原來有這樣多。而如今想來,自己比之玲瓏,又是幸運得多了。懷慕想起方才玲瓏說起柳容致的時候那一抹溫暖清亮的笑容,和柳容致方才說起的,玲瓏三年的沉默和十歲時候的那一場大哭。
懷慕心里喟嘆,在那之後的年月里,她其實也仍舊是沉默的,只是這沉默的盡頭,再也等不到那個能讓她投入懷抱,放聲痛哭的人了。她才不過十五歲,然而她的一生,卻也就如此了,每日微笑著說話,卻守著一顆沉默孤獨的心。
柳容致也沉默了半晌,這十幾年的歲月,于他像是凝固的。只有玲瓏,是他這凝固生命力唯一變化的一個,像是一朵花,慢慢地開了,他目不轉楮地瞧著這生命里唯一的一朵花開了,卻又不得不瞧著她謝。他終于明白,那時候自己守住的孩子,其實終究是要離開的,是要凋謝的,因為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途。
曾經的自己,是看著親人死亡而無能為力,而現在的自己,其實仍舊是一樣的無奈。自始至終,他也留不住什麼,或者是想留而留不住,或者是明知道自己挽留不住而索性不去開口,更或者,是早就知道自己不該留,因為他最在意的人,卻自己要走。
柳容致笑了笑,「咱們在這里頭坐了這麼久,倒像是要把半輩子的事情,都在這片刻間說得盡了。說起來,這許多年,我也從沒有說過這樣多的話。倒像是老了,人也變得絮煩起來。」
懷慕笑道,「這麼些年沒有見著四舅父,今日還能听見舅父說話,實在是意料之外的欣喜,就算是不吃不喝地听上七天七夜,也是不覺得絮煩的。」
柳容致聞言笑道,「話雖然是如此說,咱們還說快些出去的好。只怕你的世子妃在外頭,要擔憂我這個不明來路的怪人,會不會害了你呢。」懷慕聞言只是笑道,「青羅自然不會的,她雖然不知道舅父,卻知道舅父心里對我的善意和關懷,否則她方才出去,也就不會最後看我一眼,還把門都闔上了。」
柳容致點頭道,「你這位世子妃,倒也算是難得聰明的女子。只是究竟是京城中遠遠嫁過來的,她的家族父兄,和你終究是對立的兩方。對你而言,或者她只是你的妻子而已,我也看得出,你心里十分在意她。只是你還是要想清楚,若是有一日,她不得不站在你和她的父兄故土之間,她又要如何是好?」
懷慕聞言一震,這個問題,是自己和青羅都不願去想的問題。她始終陪伴著自己,眼中是敦煌,蓉城和整個上官家族的過去現在以及將來,然而那個將來里頭,有關于京城,關于她的故土的部分,他們卻都心有靈犀地避之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