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台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庭中小徑紅已稀,城外芳郊綠遍染。轉眼已近三月十五,谷雨已過,春意闌珊,蓉城里的春花已盡數謝了,唯有楊柳依依,結著絨絨細細的白絮,被午後的暖陽一照,晶瑩剔透,如夢如幻。忽然一陣微風拂過,那柳絮離了枝便盈盈飛舞,如春日之雪。輕輕落在階下,卻瞬息又被卷走了。比冬日之雪,更多了幾分的溫柔嫵媚,落在頰上只覺得輕暖。然而一時風緊了,那柳絮之雪忽然就繁密了起來,兜頭兜臉迎過來,瞬息之間叫人幾乎有些心慌了。
懷蓉一個人坐在玉色亭里頭撫著琴,洗硯齋里本沒有楊柳,外頭園子里的柳絮,卻不住地飄進來,落在衣襟上頭。懷蓉原本心無旁騖,只是忽然幾朵落在了弦上,心里就是一動,那琴聲也就停了。懷蓉輕輕拈起一朵楊花,手指上的氣力微微一松,那幾朵便又盈盈遠去了。懷蓉嘆了口氣,到底心還是不定的,縱然持修佛法多年,卻也騙不過自己的紅塵凡心。何況這柳絮本就最易牽人愁思,乃是無根之物,非葉亦非花,春日里卻作這冬雪之景,倒是不合時宜了。
滿恨游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如今連清明也都盡了,飛蒙館杏花亭外的春雨,懷蓉曾經獨自執傘去瞧過。春山之巔的那一抹嫣紅,在梧葉新生的淺翠,和桐花清冷的柔紫里頭慢慢地舒展開來,開到盛極,那光彩鮮妍,照亮了宜園春景,卻又慢慢消融進了愈來愈濃的青碧里,在一場一場的春雨里頭,漸漸歸于無形。懷蓉瞧著那飛舞的楊花仍舊不住地落在自己席上,心里忽然恍惚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為這些春日花葉動心留神的呢?原本自己是要守著這清寒度日的,不論外頭的春華秋實如何輪轉,自己這小小院落中,都是永遠的冬日。
然而如今自己枯守在這里,原本的安寧忽然就成了空洞,趁著無人瞧見,總想要去春山上頭擷一抹春色,細細珍藏在心里。而那一抹春色,自己卻不願別人看見。懷蓉忽然想,不知自己羨慕著的,是春花明艷,還是如青羅一樣暢快的人生呢?自己這個嫂嫂原本和自己一樣,是身不由己的女子,卻活的比自己暢意許多。她嫁給了懷慕,原本也是無情無愛的姻緣,卻終能成這樣圓滿的結果。而她自己,就像是這春山綿延之外的枯冷冬日,永遠都是無盡的雪。連著春日里唯一落在自己庭院中的,也只有如雪一樣的柳絮紛紛。
懷蓉瞧見階下的木春菊,唯有這星星點點的明黃,是自己這里的暖色。只是這明黃雖然嬌艷,卻和柳絮一樣,是不合時宜的東西了。不與別的菊花一樣在秋日里開著,反倒要花開經年,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了。也罷了,只有這經年盛開之花,才能在自己這經年寂寞的院落里,長久地留住一點春光了。懷蓉走下亭子,折下一朵木春菊簪在自己的鬢邊,花色嬌艷,與自己的面容一起映入水里,倒像是那容顏也嬌艷了幾分似的。懷蓉輕輕一笑,在姐妹之中,原本自己就是最為寡淡的一個,容顏如此,性子也是如此,不過是在旁人的影子里頭活著罷了。就好比這簪著的話,旁人是牡丹豐饒,玫瑰香艷,而自己只有這一朵蓬草雛菊,來添這三分顏色。
懷蓉微笑著臨水照花,卻忽然听見身後有匆匆腳步,便蹙了眉回身道,「這會子忙著進來做什麼?」轉過身,見瀾玉匆匆跑到自己跟前,忙忙回話道,「姑娘,靜小姐不好了,這會子人都在王妃屋里呢,王妃屋里給各房傳了話,也請姑娘快去。再不去,只怕連最後這一眼也見不到了。」懷蓉一驚,「雖然听人說這幾日靜兒身子總是不好,怎麼就不行了?莫不是你听錯了話。」
瀾玉跺腳道,「如此人命關天的事情,我怎麼會听錯?只是究竟如何,連我也不清楚了。我是才剛遇上王妃房里的人,這會子正四處報信呢。」懷蓉聞言,還未來得及說話,又見外頭疾步走進來一個人,臉色也是十分難看,卻是緋玉,見瀾玉也是一臉焦灼的樣子,倒是一怔道,「香槐還在王府里頭沒有出來,你又是從哪里得的信兒?」瀾玉疑道,「這與香槐什麼相干?自然是王妃屋里的淺月姐姐,帶了幾個小丫頭進園子來報的信。」
瀾玉也是驚訝,又听緋玉說了方才的話,便低頭嘆了口氣,「如此說來,倒是禍不單行了。」便對懷蓉道,「我才剛去府里去月例,見香槐哭著跑出來,腳下不留神便摔了一跤。我扶了她一扶,隨口就問了問她是怎麼回事。卻沒想到她卻像是慌了神,只是說不明白。我只有慢慢地安慰了,又細細詢問,才知道那清曉閣里的燕姨娘,病了這兩個月,也是油盡燈枯,眼看就不行了。」
瀾玉嘆道,「姑娘也知道,燕姨娘這病,是生產的時候就落下了的,也是沒法子醫治,能拖到如今已是不易。何況這幾日所有大夫都在王妃那里醫治靜小姐,哪里又心思去理會她這將死之人?所以連那些伺候的大夫,也都不願再為她費神了,上個月還去清曉閣里應卯,到了這幾日,就連去也不願意去了。香槐這丫頭倒是對她忠心,還四處尋人去替她瞧病,見她不行了,這才慌成這樣。」緋玉說著便嘆了一口氣道,「只是誰能想到,這母子兩個竟然是一樣的命呢,無人問津的那個不行了,連這個眾星捧月的,也成了現在這樣呢。」
懷蓉靜靜想了一想,便往外頭走,一邊走一邊道,「既然是這樣,我就去王妃那里看看靜兒。」頓了頓又道,「至于清曉閣那里,緋玉,你去松風室請慧恆師傅,好歹去瞧上一瞧,也算是盡了人事。」緋玉卻搖頭道,「姑娘還不知道呢,這幾日重華寺里頭有要緊的法事要做,定慧大師卻又出去雲游了,寺里沒有人主持,今兒個早上,寺里就派了人來接了慧恆師傅回去了。清曉閣的事情,姑娘不說,自然也不會有人用這個去驚動慧恆師傅。至于靜小姐那里,王妃疼惜小姐,說是往日給小姐瞧病的那起子大夫十分不濟事,這會子又想叫人去請慧恆師傅回來救命,可是這靜小姐就已經只剩了一口氣,眼見是不行了的,太妃瞧了一眼,只勸慰王妃,叫她不必再去驚動出家之人。連那去山上請的人,也都被太妃攔了下來。」
緋玉說的是瞧病的話,卻又瞧了瞧懷蓉,見她一怔之下,也只是恩了一聲兒,並沒有什麼大的反應。緋玉心里還有幾句話要說,卻又低下頭咽了下去。這神情落在懷蓉眼里,只覺得奇怪,便看著緋玉道,「你素日有話,從來都不瞞著我的,怎麼今兒個卻吞吞吐吐起來。有什麼話只管說就是。」緋玉這才開口,一邊說卻又看著懷蓉的臉色,小心道,「還有一句話要和姑娘說,慧恆師傅這一次回去,許就不回來了。我才剛看見松風室里頭正在清掃屋子,隨口便問了一句,說是婉妃吩咐下來,慧恆師傅往日便不在咱們這里住了,體己的東西,譬如每日里誦持的經卷,還有這些日子太妃賞的些檀香茶葉一類的物件兒,都遣了人跟著送上山去,剩下的都是咱們府里原本就有的,這就歸置了收到庫房里頭去。」
緋玉見懷蓉仍舊不做聲兒,臉色也仍是平靜如水,卻仍舊有些不放心,小心勸慰道,「其實慧恆師傅在咱們這里住了也有小半年了,雖說重華寺供的是咱們王府的香火,與上官家更是數百年的淵源,本來不分彼此。上官家的人住在重華寺里頭清修,原本也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只是這慧恆師傅終究是個出家人,這出家人在咱們家里住上這許多日子,也總是不合規矩。往日只說是姑娘的身子未曾痊愈,旁的大夫也瞧不好,這才住了這許久,還要用給太妃講經的名義來留。如今姑娘也漸漸地好了,再也沒有什麼理由叫師傅留下了。慧恆師傅是重華山的高僧,自然有他的功果要修持,咱們哪里好耽誤他的呢。就連靜小姐的事情,既然生死緣分有定,也就只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