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蓉只記得那時候自己為了掩人耳目,披了一襲墨色的斗篷出去,然而到了重華寺里,卻又不知他住在哪里。這幾日寺里在念往生咒,他自然不會再出去後山彈琴,如此一來,在這煌煌大寺之中,幾乎是海底撈針一般。加上寺中也有安氏的人悄悄巡視,懷蓉害怕自己被發現,就只好慢慢地尋去,心里卻愈發著急。
忽然懷蓉听見一陣琴聲,心中一喜,也顧不得許多,便匆匆奔了過去,卻忽然猝不提防地撞見一個人,心里一驚,抬頭去看,卻正是慧恆。而那個彈琴的人,也不知是哪個尋常僧侶。懷蓉也顧不得想那許多,便把手中至關重要的血書,遞給了慧恆。
那個時候她也憂慮過,如果慧恆不願意,那她要怎樣?她緊張地瞧著慧恆,所幸他只是怔了一怔,便點了點頭接了過去。
懷蓉只覺得自己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既然他接了,那她就相信,他必然能夠完成對自己的承諾。那時候的自己,對慧恆只是覺得感激,她母親的性命,也都掛在他的身上了。不論如何相信,這幾日她總是覺得有些不安的,她終究只是一個年輕女子,在所有的重擔忽然都落在自己肩上的時候,她如何能夠不緊張恐懼呢?那時候的自己,是如此地需要別人的幫助的分擔。
在慧恆點頭答應了自己的請求的時候,她只覺得緊繃的心,立時就松弛了下來。而今夜,慧恆不辱使命給自己送來了懷慕的回信,她的心思也就更是定了。連日來的恐懼不安,在她听見慧恆在薔薇花叢背後的呼吸的時候,忽然也就盡數散了。
懷蓉知道懷慕和青羅的能耐,他們知道了這個消息,自然有法子能夠救出這里的人來。然而她看見懷慕心中的囑托,看著眼前的慧恆,卻有了一刻的猶豫。懷蓉也知道懷慕的辦法,是解決危機最有效的方式,也大大降低了營救重華寺中諸人的風險,然而她更清楚的是,涉入這一趟渾水的慧恆,會遭遇怎樣的危險。
他原本只是紅塵之外重華寺中的一個高僧,妙手仁心,卻從不沾染是非。他在自己的心里是這樣的干淨,她在慧恆的身上,寄托了自己除了母親之外的所有眷戀和綺夢,而此時,她卻要親手把這個最為干淨的人,推到連她自己也厭惡至極的泥淖里頭去。
懷蓉心里在想,這樣是不是會毀了這個干淨的人?然而她沒有別的選擇,她只有去請求他,或者說去利用他。不論在自己的心里,是多麼的戀慕與他,她也都不能再回頭了。自從她選擇了站在懷慕一邊,她就已經想得明白,她必然要犧牲掉一些東西。
今夜葛氏對自己的示好,她是沒有想到的,然而她並不會相信她。懷蓉心里非常明白,與虎謀皮是極為危險的。而她站在懷慕一邊已經做了一些事情,就算葛氏能夠容得下她,安氏又如何能夠容得下她們母女?她既然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就只有一往無前罷了。
而慧恆,只是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面前,成為她唯一的指望。她沒有選擇,只有這麼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她必須要利用他。縱然她對他愧疚,卻也只有對他說一句,請你好好活著。
懷蓉十分明白,慧恆心里終究是深種著天下道義和悲憫之心的。所以懷蓉對慧恆說了義正詞嚴的話,也做了軟語可憐的樣子,都是攻心之計。如果一開始去向他求救的時候,自己還有著幾分真切的恐懼和不安的,那麼這一次,她的慷慨激烈也好,楚楚可憐也罷,都是在他面前的偽飾。
她本以為他是澄明清楚的,或者能夠看穿她的心思,卻沒有想到,他就那樣輕易地應允了他。于是懷蓉原本已經勉強硬下來的心腸,忽然就覺得愧疚和不忍了。原來他也不過就是這樣的凡人罷了,並不像是自己以為的那樣,高貴如同神佛。
其實就算是以前,懷蓉也從來沒有認為慧恆可以明白她的一切,就比如他知道自己的掙扎和痛苦,卻不知道自己的無奈,更不了解自己的心。
懷蓉第二日推門而出的時候,見庭院里的那一汪雨水,已經在初生的太陽下頭消失不見了。只有滿院的柳花雪白,如同落了一夜的雪,薄薄地覆蓋著這一所小小庭院。懷蓉倒有些出神起來,如此情景,倒有幾分像洗硯齋的冬天了。
忽然有人在門扉外頭輕聲道,「郡主,該去前頭給靜小姐誦經祈福了。」懷蓉點點頭,如今自己等人雖然被軟禁于此,卻也仍然是替靜兒送靈祈福的時候。
每日清晨,都要往前頭地藏王正殿去,替幼年夭折的上官靜,點蓮花長明燈燭,跟著寺里的僧侶念上一段經文,祝禱她能有一個長久順遂的來生。每日也只有這個時候,懷蓉才能瞧見自己一樣被軟禁的親人,盡管仍舊是在別人的監視之下。
然而她唯一想相見的自己的母親,她卻從來不曾得見。翎燕的靈柩,和上官靜的一起送到了這里,卻因為妾室的身份,不能和女兒一起供奉在正殿上,只停在後頭一間小小佛堂里。而母親,就和董姨娘、陳姨娘和白姨娘幾個人一起,被安排到翎燕的靈前去祝禱。
懷蓉苦澀地想,這就是這個家族中不可逾越的等級,不管是生還是死,都是如此可憐。自己的母親如果和自己一起死了,是不是也會是這樣,被硬生生安排在不得相見的兩處,連死亡都不能在一起?只是因為,自己雖然是庶出,卻是高貴的上官家的二郡主,而母親,從生到死,都不過是父王身邊的一個侍女。
懷蓉忽然覺得有些明白,安氏和大哥,為什麼拼著性命聲名統統不要,也要去做這樣以下犯上,殺父弒君的事情。或者他們也只是不甘心罷了,不甘心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被人踩在腳底,不甘心這一輩子,永遠活在別人的陰影里頭。他們想要的是權勢,卻也是平等的地位。
身為庶女,懷蓉是明白大哥懷思心里的苦悶的,她清楚地知道,在懷慕的陰影里長大起來的懷思,心里該是埋藏著怎樣的不甘。懷蓉忽然在想,如果不是因為安氏這些年對母親的欺凌,自己會不會選擇站在懷思這一邊?因為她也和懷思一樣是個庶出,比起懷慕被人奪去一切的痛苦,她更清楚地感同身受的,是那種從一開始便注定一無所有,所以才要靠自己搶過來的決然。
懷蓉笑了起來,原來自己和懷思才是一樣的人。只是不同的是,懷思會為了這樣的不甘而賭上一切去爭奪,而自己想要守護的,只有一個母親。所以即使有著這樣深切的相同,即使她非常明白懷思和安氏的理由,甚至于有著一絲的敬佩,她卻只能站在她們的對立面上,生死相爭。
因為她也有著自己執拗的堅持,她也不甘心就這樣,和自己的母親一起沉落到黑暗的宿命里去,她為自己和母親做出了抗爭的選擇。而所有擋在她面前的人,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出手清除出去。即使需要犧牲的,是自己的良心和愛情,她也不會再回頭了。
懷蓉隨著門外的來人往重華寺中走去,只覺得前頭的人影有幾分熟悉,叫住仔細一瞧,是葛氏房里的綾綃。懷蓉記得,這是葛氏的陪嫁丫頭,和那一日翎燕出事,跳出來替葛氏申辯的就是綾玉一樣,都是葛氏的心月復丫頭。
綾綃對于葛氏倒是忠心不二的,只是這丫頭卻比不上綾玉的聰明機敏,言行也失之于沉穩,並不是能擔當大事的人。懷蓉依稀記得綾綃初入王府的時候,也是個愛說愛笑的,行事仗著葛氏大女乃女乃的位置,也頗有幾分張狂的樣子。葛氏若是在別人那里受了什麼委屈,綾綃也總是第一個站出來,叱責那些敢對葛氏言語不敬的人。
葛氏一開始還縱著她,見她時常因為自己的緣故,言語莽撞得罪了人去,也告誡了她幾次。綾玉雖然是王府里派給葛氏的人,卻因為機敏能干,倒比陪嫁的綾綃更得葛氏的寵信。後來連葛氏在懷思眼前,也漸漸地不甚受寵,綾綃在眾丫頭里頭,也零零碎碎受了些苦楚欺侮。日子久了,綾綃也就慢慢地如鋸了嘴的葫蘆,再也不怎麼說話了。
只是懷蓉冷眼瞧著,綾綃這個丫頭,過了這麼些年,也仍舊沒有學會言談謹慎,不過是形勢所逼壓抑著罷了。如今這些日子,葛氏漸漸地得勢起來,身邊急需要人,綾綃終究是葛氏的陪嫁,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她對綾綃也就重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