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黃昏,微瀾的湖面上,漸漸閃爍起點點的金色來。懷慕望著盛裝的青羅,乘了一夜扁舟,劃過金燦燦的水面,微笑著像自己駛來。那樣隆重的裝束,他只在新婚的那一夜曾經見過。或者在更早之前罷,在落陽峽的初見,他也曾經看見過這樣明艷到極致的青羅。廣袖雲鬢,嫣然無方。只是比之初見時的決然和高貴,比之新婚時的蒼白和迷惘,如今的青羅,漸漸流露出從容和滿足的神情來。懷慕只覺得心里高興,不過短短一年光景,他是何等樣慶幸,彼此能夠有今日。他願意和眼前這個人,一起擁有這山河萬里,也願意和眼前這個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直到盡頭。
懷慕卻不知道,此時像自己靠近的青羅,心里又是另一種感慨。她想起了去年的中秋,自己就是一個人在這里等待著他的到來。倚欄四顧,心意切切。而懷慕就是一個人撐了一葉小舟,披帶著一襟的月=.==光,來到了自己身邊。那是自己往後人生的轉折,若不是有那一日他的到來,今日自己穿著這樣沉重的冠冕禮服去往他的身邊,也不會是這樣的心甘情願。青羅心里明白,即使這盛裝是枷鎖,此刻自己走向懷慕,依舊和那一日他像自己走來的時候一樣,會穿越日月朝夕,升騰向只屬于彼此的自由世界。懷慕是那個會讓自己自由的人,因為是他讓自己明白,所謂自由,未必是掙開自己不得不承擔的東西,而是在這樣的承擔里,追尋更為廣闊的天地。
小舟靠岸的時候,青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提起裙裾就要往上走。卻忽然听見前面開得極盛的一樹紫藤花後,忽然傳出了一曲琴聲。彈的曲調再熟悉不過,盡管沒有長歌應和,卻也能听得出,是那一夜中秋,懷慕所彈奏過的那一支,自古分功定,唯應缺又盈。一宵當皎潔,四海盡澄清。靜覺風微起,寒過雪乍傾。孤高稀此遇,吟賞倍牽情。此時雖沒有夜月,然而听見這一曲,便知道懷慕心里,也是念起了當時往事,青羅心里只覺得更是溫柔一片。
彼時的自己,或者就是听了這一曲,才更明了了懷慕心里所想。只是自己當日所求,笙歌莫佔清光盡,留與溪翁一釣舟,不知他還記不記得?過了今日,只怕從此清光瀲灩,再難付于山野漁樵。盡管他曾經許諾過自己,等所有的事情都安定了,就帶著自己去追尋欸乃一聲山水綠的愜意。自己卻是清楚,那不過是懷慕許給自己,也是許給他自己的夢罷了。有些東西,一旦選擇了,就很難再放棄。譬如自己此時帶著的金鐲子,不論多麼沉重,也都不能褪下。自己所能夠做的,只有抓住眼前的滿足。
青羅在棄舟登岸的剎那,最後回望了一眼侍書所在的方向。如若可能,她希望侍書能夠陪在自己身邊,見證自己這一刻的幸福和滿足。然而侍書不願,自己也就不能去勉強。即使是一年前從一個地方來到這里,最後也都會有不一樣的人生,或者靜寂地慢慢走完,或者如煙火燦爛一瞬。自己願意選擇的,以前似乎總是後者,如今卻也慢慢地趨近前者了。至于侍書,也會有她自己選擇的路。
晝夜交替的時候,所有人期盼的那一刻終于到來。這一片土地兩位新的主人並肩走來,從夕月亭穿過虹霓橋,最終走上朝暉台,在所有臣民面前,接過上天賜予的權杖和冠冕。青羅扶著懷慕的手,身邊的人目不斜視,自己也是一樣筆直地瞧著遠方,只是他手上的力量和溫度,都叫她覺得心安。這和新婚的時候走上嬿婉橋的時候不同,和曾經每一次並肩相依的時候也不同。這里頭沒有前一次的不安,也沒有後一次的甜蜜,似乎是沉甸甸的,卻又像是從容不迫,胸有成竹。
青羅心里明白,眼前的路,未必會比以前好走。就像自己當日辭別京城遠來至此的時候一樣,仍舊是前途未卜。然而與當日不同的是,今時今日的自己,終于不再是一個人。青羅不得不承認,即使有侍書陪在身邊,在大多數的時候,自己依舊是孤獨的。這麼多年,她一直需要的,都是一個能和自己並肩而立,心意相通的人。侍書雖然好,在這一點上,卻終究是有些缺憾了。或者歲月和閱歷慢慢地叫她成長為這樣一個人,叫她能夠愈來愈懂得自己,卻也同時有更多的事情發生,叫她離自己愈來愈遠。所幸到了又一次踏上新的征途的今天,她的身邊,還有懷慕。
朝暉台上的樂曲換了新的一章,從青羅記憶里的鳳凰和鳴,到了如今雍容端肅的大雅國樂。編鐘和絲竹的樂聲悠長,往無邊無際的湖面上散去,沐浴了湖上每一個人的心靈。青羅記得新婚時候,湖上點起無數璀璨燈燭,然而近日的錦繡湖,雖然仍舊有無數臣民翹首而望,卻只有一個朝暉台是明亮的,像是世上唯一的日月高懸。在這樣的輝光之下,所有仰望的人,只能夠臣服和敬畏,只有站在這輝光里的人,才是世間真正的主宰。他們是這暗夜里唯一的光明,是迎來明日朝陽的希望,是這個或者會改替時代的長夜里,最奪目的存在。
封太妃給青羅簪上十六樹鳳凰釵的時候,青羅只覺得發上沉甸甸的的重量,叫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努力做出高貴挺拔的樣子來。這十六樹的金釵,嵌了雕琢玲瓏的赤珊瑚和紅寶石,每一面俱是光彩奪目,八對十六枝,各不相同卻又渾然一體。這一副金釵從上官氏入主蓉城的時候開始,就是傳家之物,在盛大的慶典上,王妃帶著這象征尊榮和美麗的鳳凰釵,貴氣逼人,光彩滿堂。
青羅在新婚的時候,曾在上官家的記載中讀到過這一副釵,還見過圖樣,卻從沒有見過誰戴上過。似乎最近的一次出現,就是在上官啟和柳芳宜的婚典上,據聞先王妃風華絕代,叫見者心折。記錄上還注了一筆,懷慕被立為世子的儀式上,由于王妃身體欠安,也就並沒有按著祖制,戴著這一副金釵出現。而在青羅的記憶里,不管是自己和懷慕的婚典,還是後來接見京城來求親的使節澎淶,這一副金釵,就像是消失在了家族的榮耀故事背後。後來青羅才知道,這一副金釵,在柳芳宜去世之後,就一直被封太妃收在內庫,既沒有傳給續弦的王妃,封氏自己也再沒有佩戴過。
在這一副金釵里,曾經有過無數個傳奇故事。譬如萬眾仰慕的婚禮,白首相扶的寧靜,也有過杜鵑泣血的哀怨,刎頸赴死的悲壯。每一個佩戴過的人身上,都有過驚心動魄的往事,或者驚天動地,或者不為人知。而不論如何,那麼多的人都死了,化成了史書里的塵煙一縷,這金釵卻還在,仍舊沉甸甸的壓在每一代人的身上,是尊榮,也是重擔,它就像是另一種王者的冠冕。而這一副見證了上官家族,幾乎所有女子的傳奇的金釵,一直到了今日,才重新出現在世人眼前。
青羅也是此時此刻,才看見這傳奇中的金釵,仍舊嶄新華麗。懷蓉和懷芷各用錦盤捧著一半站在封氏身邊,那些鳳凰或飛舞或停駐,卻有著一樣的眼神,那些眼楮用奇特的金色金剛石雕琢而成,冷冷地睨視自己。而當那些鳳凰都停在自己發上的時候,青羅忽然明白,戴上了這些的自己,也該有著一樣的眼神。就好像封太妃一樣,波瀾不驚的高貴,溫和從容的眼楮深處,就藏著這樣的一抹冷意,穿透一切世情人心,俯視著腳下的一切。
在封太妃給自己戴上最後一枚金釵之後,青羅長長舒了一口氣,偷偷望了身邊的懷慕一眼。按照規矩,分封的藩王,可用九毓冕。青羅慌忙中的一眼,只看見垂墜的玉毓背後,懷慕的眼楮深幽,靜靜注視著面前,剛剛給他戴上望著冠冕的上官啟,卻看不出什麼情緒來。這和片刻之前與自己攜手走上朝暉台的懷慕不同,和一個時辰以前在弄月听弦館給自己奏琴的懷慕更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