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這才明白懷蕊名字的意思,和蕊香室名字的由來,原來就是後來盈枝院的那兩句題詩。柳芳和無意間指的住處,倒真正切合了懷蕊的身世了。也難怪懷蕊雖然有著明艷的容顏,卻獨獨喜歡盈枝院的菊花清寒。原來她的骨血里,就流著生身母親這樣的期許。月曇,想必就是自己遠遠瞧見的那種雪白的花朵了,即使在夏日里,也像是初雪覆地一樣的清冷。想來上官家的幾個女兒都是如此,雖然生在錦繡堆里,卻都開成了清寒之花。如梅傲雪,如菊盈枝。只是這樣的女子,往往能夠成就一世的傳奇,卻都難以擁有一個完滿的人生了。
瑛寒和青羅一路往外走,到了啟懷堂的門口,瑛寒站住了不再往外送。瑛寒倚著門框,一雙眼楮瞧著不遠處被凌霄花遮蔽著的宜韻堂。「前幾日,我替老王爺在和韻堂陪伴柳王妃,她恍惚間看見我,以為看見了自己的姐姐,和我說了許多的話。這些話只怕這麼多年,她都想說卻沒有對王爺說過。」瑛寒嘆了一口氣道,「我這一生啊,從來都是別人的替身。我和柳王妃都是一樣的人,年輕的時候遇上王爺,從此就都成了這個人的影子。到了最後,連自己只怕都要記不起來自己是誰。想必柳王妃直到最後,也不願意做這樣的影子罷?而我,倒願意做這樣的一個影子,至少這樣,還能夠感覺到這世上的真心。」
青羅站在幾步外,瞧著倚門遠望的瑛寒,日光從門前茂密的枝葉里落在她身上,一身白衣,神情悠遠。那一瞬間青羅眼里的瑛寒,只當真和柳芳宜重疊在了一起。她有過不遜色于柳芳宜的一生,盛極而開,倏然而落。她們都是拿得起又放的下的女子,是世間少有的傳奇。青羅忽然在想,若是上官啟年輕的時候遇上的是瑛寒,這世上的事情又會怎樣呢?或者只是青樓歌女和公子王孫之間一段旖旎的露水之緣,轉瞬相逢又剎那分離。又或者,她會成為萬眾矚目的王妃,成為西疆的主宰,成為上官啟心上幾十年難以忘懷的人。瑛寒其人,原本也是值得這樣的一生的,她的心里,或者也是期待著這樣一份真心的。只是因緣際會,到底是晚了一步。她等待的那個人出現的時候,已經有了自己的心上之人,再也沒有她自己的位置。
青羅心想,盡管瑛寒始終只說自己和上官啟之間不過是知己,然而到底是有一份情意在的。否則,又怎麼會將自己的錦繡年華全部都交付給這個人,又寂寂一生,最後還能夠白首相伴?她的一生,前半段里曾經有過那麼多的風景,後半段卻只有這麼一個人而已。這樣的一個人,就是她的全部了罷?只有這個人,是她在漫長的歲月里沉默相伴的,在最緊要的關頭難以棄之不顧的,是她在最後的時光里願意守候的。她的天地里頭就只有這麼一個人造訪,成為她除了天地日月,和那一片月曇花之外的唯一風景。青羅望著這個光影下倚門遠望的女子,或者她當真是滿足的。
青羅趕到和韻堂的時候,和自己記憶里頗有不同。整個庭院仍舊是碧綠的,寧心草的香氣幽微,卻又無處不在、牆角開著幾叢素馨,雪白的顏色溫柔可愛。五彩的絲線裝飾著整個庭院,垂掛著銀質的小巧鈴鐺,微風一過,叮叮咚咚地響。青羅一望即知,這是當日上官靜寄養在和韻堂的時候留下的東西。如今這個年幼的孩子已經早早去了,而那個當日悲傷悼念她的人,也將要走到生命盡頭。青羅在院中立了一時,忽然看見門廊下頭,懷蕊正在靜靜望著自己,也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懷蕊從碧綠的樹蔭里走出來,站在青羅身邊,「父王和王兄都已經在里頭了,一直守在母妃的身邊。關著門,也沒有旁人可以進去。」懷蕊頓了頓才道,「眼瞧著母妃是要不成了,二姐姐和慧恆師傅才剛從里頭出來,瞧那臉色,只怕是無力回天。母妃這些年來,過得也十分寂寞,幾乎是一個人守著這空庭一座。到了最後能有這些人相送,想來也是心滿意足的。」
青羅想了想道,「母妃這些天,始終沒有說起過要見父王的話,怎麼今日忽然就想起了?莫不是自己覺得命不久長,到底是放不下,才要看這麼一眼。」懷蕊聞言卻搖頭道,「母妃今日起就一直昏迷不醒,父王才剛到這里的時候,母妃也都還在睡著。我隱約听到一句,說話的是那位帶著面具的將軍。也不知是個什麼人,倒像是對母妃極為傷心一樣,連父王和王兄也允他日夜守在母妃身邊。」
青羅不想是柳容致請了上官啟來,見懷蕊疑惑柳容致的身份,此時也並不點破,只淡淡道,「是個極要緊的人,往後或者就慢慢知道了。」想了想,又對懷蕊低聲道,「我才剛見了你的母親,有幾句話,想要我告訴你。」懷蕊周身一震,低著頭道,「二嫂嫂如今做了王妃,我仍舊就把你當做青姐姐,有話也不瞞著你。我知道她這些年也過得不容易,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將來。我一直都以為她死了,這也就罷了。只是她既然活著回來了,卻又怎麼連看也不看我一樣?府里見過她的人,誰不知道她就是我的母親,可她卻仍舊一句話不說。」
青羅也只是將瑛寒所托自己要和懷蕊說的話和她緩緩說了,又道,「你母親是下了決心要和父王一起隱居山林了,你也不要太傷心,或者對她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歸宿了。這麼多年,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只是除了你之外,她也放不下父王。今日這一走,既能成全了你的將來,叫你沒有後顧之憂,也能成全了她自己對父王的一片心。你自然是舍不得她的,卻也不要太傷心的好。」
懷蕊卻忽然笑起來,「我明白。只是姐姐,就算明白又怎麼樣呢?到底是傷心。她明明是舍不得我的,我也舍不得她。這麼多年,我都沒有母親,更為著我的母親和滿世上的人都合不來。我常想著,要是我從小就在母親身邊長大,會不會就不是這麼個孤介性子?盼了這麼些年,好容易見了,卻又不得不分開了。如此想來,倒不如不知道她還活著的好。其實在我心里,以後怎樣,旁人怎麼看又有什麼要緊?我只是想在她身邊,叫她一聲母親。其實我很羨慕二姐姐,熬到了今日,終于能和鄭姨娘高高興興在一起。而我呢。」
懷蕊沒有說下去,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青羅看見她嘴角分明是笑著的,眼中的淚卻止不住地落了下來。青羅看著這樣一張微笑著的臉,心里只覺得分外難受。生離與死別,當真是說不出哪一種更為刺心的。懷慕經歷過後者,而自己和懷蕊這樣的,卻都因為前者而無奈。只是懷蕊究竟是年幼的,她知道將笑容放在臉上,卻忘記了把眼淚擱在心里。
青羅只是忽然在想,或者自己的母親心里,也曾經存了瑛寒這樣的念頭吧?分明是掛念,卻什麼都不能為自己做,只有離開。過了這麼多年,她似乎慢慢能夠體會母親當日的心情。盡管她出身低賤,為人潑辣,所有人都厭惡她,即使對于自己也從來沒有過溫柔。然而她終究是愛著自己的,到了臨別的時候自己才知道。後來仔細尋味,當日那樣總是為難自己的母親,也許也是因為她什麼都不能為自己做,反而一直被人看做是自己的拖累。她一直都阻礙著自己,而最後她對于自己的成全,或者就是沉默地看著自己離開,就像是今日瑛寒自己選擇了離開一樣。
青羅回過神來,可巧秦氏匆匆趕來,緊皺著眉頭問了幾句柳氏的情形,就和青羅商議起如何料理後事。青羅心里雖然惦記著柳氏,只是這會子本不該自己進去瞧,外頭這些事情也總要有人擔待,便囑咐懷蕊在這里看著,有什麼要緊的再來和自己回話,就與秦氏往跨院里去了。懷蕊獨自一人閑在一邊,想了想在這里也看不出什麼來,喊了兩個小丫頭看門,自己拭了拭眼淚,就往一邊熬藥的屋子里去找懷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