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蓉這些日子,倒是一直住在和韻堂里。她雖然不如懷蕊一般是柳氏的養女,到底柳氏也是嫡母,在身邊侍疾也是理所當然。何況家族經歷變亂,上官啟和封氏都像是拿定了主意要閉門不出,兄嫂整日里都忙著外頭的大事,懷蕊又小,也就只有她一個能在這里照顧。還有一個緣由,這些日子慧恆身上傷病未愈,卻又不得不日夜操勞柳芳和的傷勢,也是頗有些力不從心。所以自那一日在重華寺里頭,懷蓉施針喚醒了昏迷中的慧恆,青羅也就默許了她跟在慧恆身邊調弄湯藥。雖然不合規矩,到底事出權益,又是青羅囑咐的,也就沒有人說什麼的。
只是慧恆在重華寺的動亂中傷病未愈,身體虛弱,勉強只能問診開方,一應煎藥的事情,都是懷蓉帶著幾個明白些藥理的丫頭去做,出人意料,懷蓉在這些事情上頭竟然頗有些天分。到了後來,柳氏的情形愈來愈差,不得不輔以針灸,慧恆的手上卻使不上力氣。雖然已經從城中請來了許多名醫,那些人見了柳氏的情形,竟然都不敢動手,唯恐擔了責任,只一味地明哲保身,推給慧恆幾人。慧恆明知道柳氏的性命難以保全,卻仍舊不忍如此擱下不管,如此幾日,左右為難,整個人竟然又憔悴了幾分。懷蓉見他如此,便自請替柳氏針灸。
慧恆初時還頗多顧慮,然而柳氏病勢日沉,卻不得不救。想到那一日在重華寺,身邊沒有一人可以幫忙的時候,也是懷蓉在自己的指點下下針救活了柳氏,慧恆左思右想之下,竟也就允了懷蓉代勞。只是懷蓉動手一事瞞上不瞞下,卻沒有和上官啟與封氏兩個說,外頭的人也不知道,只告訴了青羅和懷慕。他們二人雖然驚訝,卻也沒有說什麼便許了。懷蕊是柳氏養女,自然也多在和韻堂侍疾的,知道懷蓉這些日子在柳氏床前和一旁煎藥的廂房里奔波,也是十分辛苦。每日自己守在柳氏身邊的時候多些,每每得了閑兒也來瞧瞧懷蓉。
懷蕊到了廂房外頭的時候,懷蓉一只手拿著給藥爐子扇風的小芭蕉扇,眼楮微微地閉著,也不知道是走了神,還是已經困蹲著睡著了。平時束的一絲不苟的頭發落下一綹來,遮住了半邊臉。懷蕊起初心里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她辛苦,正欲呼喚,不知哪里吹進來一點風,將懷蓉臉上那一綹頭發撩了起來,懷蕊一晃神之間,似乎瞧見懷蓉的臉上落下一點眼淚。懷蕊一怔,如今的懷蓉,是自己最為羨慕的了,卻不知是為了什麼,在這個充盈著藥氣的屋子里,隔著氤氳的爐煙,落下一滴淚來。
她從沒有見過這個姐姐流淚,不管是什麼時候。是受到了為難和屈辱,還是經歷著病痛和離別,她從來都是這樣淡淡然的神情。許多年前,懷蕊每一次看見她在家里匆匆住了幾日要回到山上的時候,都以為她會哭的,她卻從來沒有。去年病勢沉重幾乎就要死了,也沒有見她流過一滴淚,即使渾身都被寒氣逼得瑟瑟發抖,也仍然是這樣淡漠的神氣,好像與自己毫不相關。
如今到底是因為什麼,才叫這樣的懷蓉,在靜默無人的這一刻,落下了眼淚?只是在懷蕊的眼里,那樣的一滴淚,倒像是讓懷蓉活了起來。往日里冷漠堅硬的殼子也像是裂開了,露出小女子的一點真心來。然而這一點真心到底是什麼,站在窗外默默相望的懷蕊,卻是看不分明了。懷蕊本欲呼喚,想了想卻往後退了一步,悄悄兒往里頭看。過了半晌,見懷蓉慢慢睜開了眼楮,卻不像是昏昏欲睡的樣子,那一滴眼淚也仍舊掛在頰邊。
懷蓉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臉龐上的那一滴淚,臉上的神情,也都還是往日的清冷淡漠,懷蕊幾乎要以為,自己所見的那一滴淚只是幻覺而已了。懷蓉睜著眼楮,拿著扇子的手卻沒有動,只瞧著藥爐子上升騰起來的熱氣,卻又像是透過藥氣,看著更為遙遠的地方。藥罐子子里的藥氣漸漸遮蔽了懷蓉的面目,等藥氣又漸漸消散之後,懷蓉臉上的那一滴眼淚已經消失,就像是從未出現一樣。
此時懷蕊才從角落里走出來,到門前帶笑喚了一聲二姐姐。懷蓉這才醒過神,看見懷蕊在門前也沒有什麼驚訝的意思,微微笑了一笑。懷蕊知道懷蓉平時也就是如此,也不等她招呼,自己就進了屋子,搬過凳子來在懷蓉身邊坐下。一邊又從懷中取過小小一個玻璃瓶子來,精致玲瓏,里頭盛著半瓶子的金色透明液體。懷蕊旋開蓋子來,一股子凜冽香氣沖了出來。懷蓉就嗆得一咳嗽,蹙了眉頭道,「這是什麼勞什子,味道這樣辛辣。」
懷蕊笑道,「姐姐連這個也不知道,這可是好東西呢。前幾日我剛從二嫂子屋里得的,說是西洋那邊傳過來的,最能提神的。我瞧著二姐姐這幾日辛苦,像是有些困頓的樣子,這才巴巴兒取了來。姐姐可不要嫌著這味道難受,還是多聞聞的好,慢慢的也就慣了,當真是有用的呢。」懷蓉點了點頭,從懷蕊手中取過那玻璃瓶子細瞧,「瞧著都用了半瓶,可見二嫂嫂當了王妃,日子也是不好過呢。」懷蕊點頭道,「可不是,我這幾日也去瞧過二嫂嫂,總見她行色匆匆,也顧不上和我說話。只是如今也都好了,她這一做了王妃,誰還能欺了她不成?」
懷蓉卻搖頭道,「難道做了王妃,就是好的了?你只瞧瞧里頭這一位,做了這麼些年的王妃,最終也不過是這樣的結局。八年夫妻,說起來也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了。也只是到了最後,才能有這樣的一面相見的。」懷蕊聞言也是沉默,半晌才道,「這話何止是母妃一個?你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再說那些個姨娘,就連安氏,那樣一個罪大惡極的人,若是在父王那里論起來,也都是父王虧欠了她們的。」見懷蓉瞧著自己,懷蕊又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瞞著姐姐,那一日姐姐要瞧見了父王身邊的那位瑛寒姑姑,誰不知道她就是我的母親?只是這麼多年,我也都以為是個死人罷了。除了先王妃,父王心里又對得起誰呢?」
懷蓉也望了望柳氏所在的方向,柳家的事情,連著柳芳宜姐妹的故事,這一年來她多留了心,漸漸地也就明白了幾分。只是此時見懷蕊如此說,也並不揭破。只是淡淡地道,「各人的緣分也只有各人知道,有時候也未必是自己想如此,都是身不由己。父王這一輩子,想必也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情,只是咱們也都不知道罷了。妹妹的母親雖然不能和妹妹相伴,卻能和父王常在一處,」懷蓉頓了頓道,「想來這世上的事情,也是都不能兩全的。」
懷蕊原本對上官啟是從不假辭色的,這些日子見他憔悴,心里也有些震動,听了懷蓉的話,也就不再多說什麼。方才也听青羅和秦氏說起,上官啟的意思,是哪一個妾室都不帶在身邊的。除了自己的母親,其余人等如懷蓉的母親鄭氏,從此以後只怕再也難見面了。懷蕊心里想想不免苦笑起來,自己想要和母親在一處卻不能,而懷蓉的母親雖然能和女兒在一處,卻又再不能見父王。雖然自己心里,從來並不以母親能和父王一處為喜,卻也明白懷蓉世事不能兩全的意思了。
姐妹二人沉默半晌,懷蕊才問道,「里頭的情況如何了?」懷蓉也像是從什麼心思里頭回過神來,輕聲道,「剛才是二哥哥先到的,等父王一來,里頭就關了門,一個人都不許放進去。我那會子退出來的時候,老王妃還昏迷未醒,這些你也是知道的。只是父王進去的以後,我落了東西在里頭,本來是要去取的,在門外卻似乎听見里頭像是有爭吵的聲音。雖然壓低了聲響,卻能听得出是那位蒙了面孔的將軍和父王在說話兒。只是這些話這本不該是我們听見的,我也就轉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