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便也不再多看,坐了一時便起身往山上的丹葉閣走。丹葉閣這一帶樹木極是高大繁密,若是秋天則滿地鋪金,高爽闊朗,此時還是初夏,丹葉閣周遭的紅黃葉的樹木如青楓、三角槭、馬褂木等都還沒有變色,如今是干干淨淨的一片青綠。濃蔭匝地,樹下也偶見種著幾叢時令花卉,卻也並不成氣候,不過點染道路亭台而已。只有一彎秋水從濃翠深處的妝淨泉蜿蜒而下,仍舊是那樣叮叮咚咚地響,成為這一刻寂靜秋山的唯一點綴。
青羅到了丹葉閣門前的時候,天色已經全然暗下來。丹葉閣所處的位置,與青羅自己曾經住過的飛蒙館頗有幾分相似,只是其闊朗開合處,卻是幽深秀美的飛蒙館所不能比的了。郁郁層林之間,丹葉閣的燈光透出來,在這山林里顯得十分溫暖,卻又有幾分孤寂。青羅忽然覺得,住在這里的瓊,像是山間獨居的隱士,在高高的山巔+.++,守著自己的一份清高志向,不問紅塵骯髒之事。青羅想起在和韻堂柳氏的靈前所見的瓊,也就是這樣的眼神,如唯一的一盞燈火,溫暖又疏離。
青羅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在大觀園中的居所秋爽齋,倒是像極了丹葉閣。一張花梨木的大幾,只擺著一翁的菊花,如海的筆林。公侯門第清高自傲的三小姐,如今已嫁做人婦,身處花團錦簇之間,或者連性情也都慢慢地趨于溫柔了。只是這溫柔底下,卻又多了許多的顧慮,每一步都是深思熟慮的,再不似當初可以率性而為。如今的瓊,或者就像是那個曾經的自己,不貪戀風花秀美,只愛朗朗秋聲。而這樣的瓊,或者和蘇衡,真的是天生注定的姻緣。只是當日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青羅自己也說不清了。或者都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不過是因為世易時移,而不得不變化罷了。
應門的是瓊跟前的小丫頭,見這入夜前來的竟然是王妃,先是一驚,便要進去傳話兒。青羅卻擺了擺手,自己就往里頭走。丹葉閣地勢最高,自前門到廳堂,再到最後的妝淨泉,妝鏡台,再往後,便是真正立于山巔,獨攬群山之色的一座飛閣流丹閣。一路往上,整個丹葉閣的院落,呈錯落交疊的獨特風貌。其間風景素雅,也不事雕琢,疏疏朗朗,只以自然天真為要。
青羅走到丹葉閣的正室之中,卻不見瓊,只看見她身邊的修綺、修紋兩個,正在燈下給瓊縫制柳氏出殯的時候所穿的衣裳。看見青羅進來,也是怔了一怔,忙起來笑道,「不想王妃這個時候來了。」青羅點頭道,「怎麼不見瓊姐姐?」修綺便道,「原本姑娘穿了孝服,就要往和韻堂去的。不知想起了什麼,便往後頭流丹閣上去了,也不叫我們跟著。王妃若是有急事,只管去後頭丹葉閣上去尋。」
青羅聞言,便叫硯香也跟著修綺修紋兩個留在此間,自己一個人掌了一盞燈,便往後園里去。轉到後頭,只見妝淨泉仍舊明淨如少女眼眸,不染凡塵。曲水流觴的水渠仍在,在初生的月色下,如同明亮的一條銀帶蜿蜒。一陣風過,吹皺了秋水,吹出四圍山林的樹葉之聲,轉瞬卻又歸于無痕。再往前去,五層錯落彩繪輝煌的流丹閣,只瞧的見夜色里飛檐翹角的輪廓,翼然山林之上。抬頭遠遠瞧見最頂上一層,似乎有一點星光閃爍,青羅心里便知,是瓊獨自一人站在那里了。
青羅提著燈籠一路往流丹閣上走,腳步落在木質的樓梯上,發出空空的聲響。一層一層轉上去,只覺得風聲過耳,越來越自在一般。最後上了最高的一層,玲瓏剔透的樓閣幾乎和天地融為一體,清風過處,夾帶著草木清香,穿過衣袖旋轉著,似乎帶著向上的一種飛翔的力量。青羅在這樣旋轉的風里,只覺得整個人凌風欲去。而抬眼望去,漫天的星辰如在懷袖之中。而腳下的秋水一線更是分明,從一眼泉水中蜿蜒出去,在山石間跌落,愈來愈寬,最後成為山下的一彎溪流。眼前的景象似乎是靜的,卻又蘊含著無限的生機。在夜色下,在月色下,洗月兌了所有紛繁顏色,只用黑白水墨暈染就,黑山白水,韻致天然。
畫卷之間,還有一個白衣女子,提著一盞素白燈籠,回過身來對著自己一笑。在夜風里頭衣袂翩翩,叫人忽然想起,唯恐捉不住,飛去逐驚鴻。青羅熄了自己手中的燈隨意擱在一邊,就走過去和瓊並肩而立。她沒有問瓊為什麼此時會到這里來,也並沒有說自己為什麼會到這里來。若是此時,天下還有一個人能夠明白自己,不用說一句甚至瞧一眼也能明白,那麼就是眼前的瓊了。此時此刻,就是懷慕也不能真正知道自己心里如絲麻纏繞一樣的情緒,只有她可以。就算不能夠紓解,這樣的懂得,也足以叫人安慰。
何況瓊的心里,是和自己一樣的纏繞不安。雖然蘇衡的到來,對于自己,對于瓊,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卻又都足以激出無數波瀾。瓊想必也有許多不安,自己心上之人終于來到自己的身邊,她卻知道他的心意,並不曾在自己身上。即使是她費盡心思勇氣才得來的這一場姻緣,所有人都認定了這緣分,卻又無論如何,都不能心安理得地覺得安全。她是害怕的,這害怕比起當日自己嫁給懷慕的時候,還要深切百倍,因為她比當日的自己更在意,也因為她知道結果。只是對于瓊而言,此時不論是怎樣的不知所措也好,顧慮重重也罷,都也還帶著無限的期望。而對于自己,只是剪不斷理還亂的牽扯。
青羅憑倚危欄,天地合一的這一刻,她忽然知道了為什麼瓊,會在此時此刻來到這里。或者只有這樣的長風浩蕩,星辰漫天,才能叫自己覺得心平氣和。在此情此景之下,一個人至于宇宙蒼穹,山水浩淼,實在是太過微渺。而自己的憂思難解,也似乎變得那麼不要緊了。就連連日來心思不寧的自己,也在這樣帶著草木清香的夜風里,感覺到了安寧。
青羅轉過臉去,看見瓊對著自己微笑的臉,也回以一個淡淡笑容。柳外寒輕,水邊亭小。昨朝燕子歸來了。懷慕對于自己而言,就是那個昨朝的燕子。在春風一度的時候,帶著自己飛到天涯,卻又磚頭離去。而春風又到的時候,他又來到了這里,就像是從來也不曾離開過一樣。卻不知道他留下的,就在這一年里頭改變了。想來燕子也有過這樣的疑惑罷,分明是年年都到的地方,卻在自己一個回轉身的時候,萬事萬物都已經滄海桑田。他本以為會憑欄遠望等著他歸來的自己,早已經不再原地。她早已經在他以為的囚籠里,覓得了另一處天空。
只是他不知道的,何止是自己呢?他同樣不知道,在天涯這一邊,有一個他從來不曾注意,以為素未謀面的瓊,在望穿秋水地等著他來。為他的到來且驚且喜,驚動了這麼些年來,不曾為任何人起過波瀾的心。他從來也不知道有這麼個人的存在,盡管在這個人的心里,他幾乎因成了一切,是她賭上自己的所有,賭上自己的尊嚴、感情和一生的歲月,也要贏得的一個將來。青羅想,瓊是比自己勇敢得多的人。她在不知道結局如何的時候,就已經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即使是知道他心上的人是自己,她也能夠毫不猶豫地舍身去赴一個不知道輸贏的賭約。然而自己,尤其是在于蘇衡決裂之後的自己,再也沒有勇氣如此。
瓊在青羅的身邊,始終不曾說話。她也放下了手中的燈籠,抽出一支竹簫來,和著風聲,靜靜吹出了一支折柳。青羅心中一驚,卻又恍然,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就像當日她看出自己和蘇衡之間的情意一樣,一切都洞若觀火。她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不曾說,只是用這樣的簫聲,用曲中和蘇衡一樣深切的情意,來對自己說她心里想要說的話,
青羅不必去問她如何知道的這一切,對蘇衡有心之人如她,自然是能夠知道的。在這樣繾綣的簫聲里頭,青羅記憶里蘇衡的在山上和在夕月亭的那一曲折柳,在落陽峽和桃源川兩度吹奏,卻又迥然不同的踏莎行,和瓊的簫聲漸漸合在了一處。而瓊也曾經吹過一曲踏莎行,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那時候她就曾經提醒過自己,如今,更是明白告訴了自己,縱使君來豈堪折。唯一不同的是,蘇衡曲中的折柳是惆悵,而瓊曲中的,卻是溫和卻冷靜的提醒。
亭畔秋千,當時歡笑。別後自然也有過思量,朝朝暮暮之間,即使自己擁有了新的情愛,卻仍然會有勾起前塵的時候。只是曾經以為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永久,卻只落得那堪思量,春來消瘦。或者自己對于蘇衡,也曾經有過瓊這樣的勇氣,即使是自己的一生歲月無法托付,卻願意托付一顆真心。只是這樣的真心,在去年出到蓉城的那一場雨水里,就都已經耗盡了。春來瘦的知多少,她在那一場燒盡了全部精神的大病里頭,就已經斬斷了所有前塵。即使他的笛聲仍然在耳,听在心里,卻也是另一番滋味。
是了,自己還有什麼不安的呢?她所有的不安,在流丹閣樓頭,看見瓊的這一刻開始,在瓊的簫聲里頭,也都漸漸平息了下去。不論他心里對自己是怎樣的心思,不論他笛聲里的折柳哀愁是如何難解,他早已經不是自己的子平,而是自己的兄長。既然早在那一日就已經放棄了,那麼如今相見,也不會有所變折。更何況,他的人生里將會出現新的人,他將和自己一樣,擁有與對方全然無關的人生,卻同樣花開錦繡,完滿無缺。
他將來會和自己一樣,在和自己真正有姻緣之分的人身邊,懂得自己的人生,究竟應該如何。而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將要和他並肩前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此刻自己身邊的瓊。就像是和這笛聲相和,能夠懂得他的人,只有這吹簫的女子。而別後的自己听到了心里去的,只有懷慕的琴聲,不管是夜里睡夢間朦朧的鳳求凰,還是水晶簾後惆悵的西洲曲,更或者是一起風發的月夜琴歌,這才是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這一點,自己明白,瓊也明白。但願從今以後,蘇衡也能夠明白。
天涯無數舊愁根,東風種得成芳草。不得不說,蘇衡是自己心中的舊愁無限,非但是因為情,也是因為他身後,是自己難舍的家族和故國。他像是自己一個舊日的夢,她曾經擁有的所有,屬于賈探春的所有都系在他身上。如今他回來了,這些自己以為斬斷的前塵,就又隨著東風而生,漸漸在自己心里長成了芳草一片。而對于蘇衡而言,更是如此。
然而那時和他分別的自己,還沒有新的人生。那時候離開自己的蘇衡,也並沒有新的姻緣。更要緊的是,那時候的自己,還不是西疆的王妃,上官懷慕的妻子,她的一顆心也還漂浮不定。而此時此刻,在瓊的身邊,她知道,無論是如何的芳草萋萋,也都必須要徹底斬斷。就在這重逢的一刻,把自己心里,更要緊的是蘇衡心里那春風吹又生的舊愁,連根拔起。這樣,對于自己,對于蘇衡,同樣對于懷慕和瓊,才算是一個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