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梁的第一封書信,是經了翠墨的手傳進來的。那個時候,傳信的翠墨和讀信的青羅都還不知道這信的分量。那時候青羅握著裴梁的信,這個年輕的將士硬朗的筆跡,毫無贅述的言辭叫她覺得稍稍安心了些,就像是在風暴里找到了可以抓住的繩索。青羅久久地凝視著裴梁的信問自己,這個自己從戰場里無意間提拔上來的人,他對于自己的忠心,喚醒的究竟是自己的危機,理智,還是野心呢?青羅自己無法解答這個問題,或者對于她這樣身份的人來說,這本來就是一體的。她只有反復地告訴自己,這絕不是對于懷慕的背叛,她身邊的這樣一支力量,本來就是懷慕交給自己的,她會帶著他們一起守護懷慕和西疆,毫無保留。而她所對他唯一隱瞞的這些,只是為了保全自己。至少在風暴來臨前,她能夠提前預知,有所應對。
在之後的這些日子里,這樣的一封信,漸漸地成了青羅和裴梁之間,一種無聲的默契。在不固定的時間和地點,有同樣的一個人悄然出現,遞到翠墨的手里,再無聲無息地離去。就連翠墨,也始終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青羅和裴梁心里都明白,如今侍書已經死了,青羅的身邊,真正可以完全信任的,只有一個翠墨了。而往日里天真無邪的翠墨,也終于從侍書的死,和自己身上第一次背負的這個重任里,漸漸地成長了起來。盡管現在的她,還並不知道這樣一個秘密究竟代表著什麼,然而她已經明白了什麼是必須要保守的秘密。她迅速地變化了,臉上的笑容還在,嘴邊的戲謔言語也還沒有少,行動間卻顯著地成熟了起來。她在最短的時間里取代了倚檀和侍書的位置,成為了青羅身邊最得力的人。
只是在無人的時候,青羅瞧著翠墨的臉上,在那些天真的笑語之下,不經意間漸漸地出現了往日侍書那樣的神情,心里也覺得有些愧疚。若不是因為自己,侍書自然不會死,翠墨也可以永遠做一個天真無邪之人。她原本也想要翠墨遠離這樣的紛爭,唯恐她也會落入侍書那樣的局面,然而她卻發現,自己身邊除了她,其實再沒有別的人可以依靠。她只有安慰自己,這樣只是一時之計,等到翠墨有了自己的歸宿,她自然會放手叫她去過自己的人生的。
青羅走進卷綠齋的時候,裴梁正在里頭轉著圈,瞧見青羅進來,忙走了過來。青羅見他神情嚴肅,也不多禮便道,「出了什麼要緊事了?可去見過王爺了?」青羅知道裴梁是個謹慎的人,若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斷不會來這里的。他一貫行事機密,如此前來,難免驚動除了自己以外的別人。若不是懷慕囑咐他來找自己,那必定是要瞞著懷慕的大事了。
裴梁搖頭道,「並沒有告訴王爺知道。我今日有軍務,便去了重華山。到了半夜里事情剛完,就有人秘密叫了我去,說是請王妃即刻上山去,有話要說。」青羅訝道,「連你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怎麼就連夜匆匆忙忙地趕進來傳話,究竟是什麼要緊的人?」裴梁道,「是大女乃女乃。她說這話要瞞著王爺,只能告訴王妃一個人。」頓了頓又道,「大女乃女乃只和我說了一句,說這件事情,和靜小姐有關。」
青羅訝道,「靜兒?她不是早就已經死了麼,還能有什麼事?」心里頓時生出許多的忖度來,卻又實在不明就里,見裴梁神情嚴肅,終于點頭道,「既然是這樣,我和你一起去。」這一邊翠墨便道,「王妃這一去,不到晚間回不來。今兒個可有大事呢,是否要去回王爺一聲兒?」青羅想了想道,「既然是大女乃女乃吩咐了不和王爺說,我且先听她說些什麼,才好決斷。王爺那里,你也先瞞著。若是問起來,你只說我要去外頭辦些事情,即刻就回。」
翠墨點頭,一邊就去給青羅預備出門的衣裳,想了想又回身道,「我倒糊涂了,王妃放心,今兒個白日里王爺不會來的。」見青羅疑惑地瞧著自己,翠墨笑道,「王妃自己都渾忘了,今兒還是王妃的生辰呢。王爺前幾日囑咐了我,今兒個務必纏著王妃不許出門去,想必是有什麼驚喜預備下了,自然不會自己來的。王妃只管去,只要從這邊的角門里走,斷然不會有人知道的。」
青羅聞言一怔,是了,連她自己都忘了。今日是四月十五,是蘇衡正式抵達蓉城的日子,也是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帶著她從玉暉峽奔逃的日子。四月十五,卻也是蘇青羅的生辰。去年的這個時候,蘇衡並沒有告訴自己這一點。而今年的這一天,她仍舊懵然未覺。青羅想起清明的那一日,懷慕曾經提起過自己的生日。只是那個時候她也全然沒有放在心里去。青羅心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今日與蘇衡相見,逢上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原本就覺得難以應付了,偏生又橫生了這些枝節,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願一切都能順利渡過才好。
從青歡堂往角門出王府去,原本是最不易叫人察覺的。往日懷慕住在此間就多得其便,如今卻成了青羅。青羅跟著裴梁一路出了王府往山上去,天尚未明,四野俱是一片靜寂。青羅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輕聲問道,「大女乃女乃還好麼?」青羅話音極輕,幾乎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外頭趕車的裴梁卻听得分明,答道,「說不上好與不好。我這些日子也曾幾回上山,知道王妃心里惦記著,也去瞧過。大女乃女乃她日日只在大爺的靈前坐著,也不哭,也不說什麼話。見了我,也就像沒有見似的。今日我又去,卻與往日截然不同,十分冷靜,就像是什麼也不曾發生一樣。看見了我,也不問我是誰,只叫我回來告訴王妃,說她有要緊的話要和王妃說,是和靜小姐有關的。我見她與平日不同,說話間牽扯也大,也就不敢耽擱,立刻就回來稟報了。」
青羅點了點頭,卻依舊想不明白,葛月逍到底是有什麼事情,要獨獨告訴自己一個人。這些日子,她心里是有些放不下這個人的。想起來自己剛剛瞧見葛氏的時候,以為只是個沉不住氣的,沒想到後來能夠決斷至此。說起來往日別說有什麼交情,見面還總有暗流涌動。如今勝負已分,或者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緣故,青羅卻總覺得她有些可憐。人生的際遇或者就是如此了,當日沒落人家出身的葛氏,想必沒有想到會有嫁入王府的一天,只怕也沒有想到最後是這樣的一個結局。而在上官家眼里或者同樣不能相配的真正的自己,也從沒有想過會嫁到這里成為王妃。而如今這樣的自己,又會有怎樣的一個結局呢。
到重華山的時候,正是黎明時分。青羅已經多次來過這一座與上官家族息息相關的山嶺,知道這靜謐的林嵐之下,其實處處都是和紅塵中一樣的波瀾。這只是另一個隱匿起來的世界罷了。此時在黎明的微光之下,整個青翠的山林泛著雨水的潤氣,又閃爍著微微的光,分外柔和。往山上去的石階兩側開滿了杜鵑,青羅瞧得倒是微微出神了。三月將暮的時候來到這里,這山花爛漫想必已經是開了的。只是那時候的自己,卻並沒有看到眼中去。如今已是四月,這杜鵑卻依舊開的猩紅如血,倒像是自己記憶里,燒盡這座寂靜山林平靜外衣的那一場大火似的。
重華山里,似乎永遠氤氳著一層霧氣。青石漫的山路,也總是這樣濕漉漉的,邊角里生著比夾道古木顏色更為濃郁的青苔。青羅拾階而上,重華寺高大的山門依舊矗立在那里,並沒有被那一場驚變所擾。而再往上去,往日輝煌的殿宇,如今卻有半數都蒙了煙塵。遠遠望向大雄寶殿的位置,能瞧得見正在大興土木,此時此刻天光朦朧,卻依舊是一片暗沉沉廢墟。而在廢墟邊上,卻和山林中一樣開著爛漫的杜鵑,像是火場里未能熄滅的火焰。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清晨,一切喧囂和熱鬧都還沒有在這里蘇醒,一切都還是最真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