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在門前停住了腳步,卻不是因為覺得危險。她隱隱約約覺得這里頭有什麼秘密的東西,自己一旦踏足進去,她原本已經預備好要干淨了結的人生,就又會有了新的變數。然而她卻又控制不住自己心里頭的向往,她透過在那兩扇緊閉的門扉,似乎看見了未來隱約的期望。葛月逍立在門前,心里覺得似乎過了許久,卻又似乎只是一剎那的光陰而已。忽然她听見里頭一聲若有若無的響動,心里驚跳,再也來不及猶豫,也不去看站在一邊的青羅,便快步走上前去,推開了門。
與懷蓉當日居住的那一處庭院的空明澄淨不同,這一處的庭院,就像是尋常人家的別院一般。一應布置點染,不見富貴華麗,也並未刻意求簡,俱是情致盎然。此時天光已經大亮,階前開著西疆再常見不過杜鵑,一叢一叢的簇擁在一處,顏色新鮮,顯得十分熱鬧。葛月逍遠遠瞧見牆角還種著幾*株石榴,如今還未到榴月,卻已有幾朵吐露了火一樣的嫣紅。再過半月,就是「一叢千朵壓闌干,翦碎紅綃卻作團」的熱鬧景象了。然而石榴花下頭,似乎還種著一徑的茉莉,倒是比石榴花開的還多些,猶如星星點點的露水一樣,嬌柔而溫婉。葛氏忽然笑起來,原來石榴花開的時候,也正是茉莉的時節。只是這樣濃艷的花色看得慣了,也就自然喜愛這樣的清新顏色了罷。
葛氏也不再多停留,一徑往里頭走。與院子里花開團簇的熱鬧不同,青石階盡頭的屋舍,卻是清淨簡單不過的磚瓦屋舍。一面青竹簾子落下來,晨光落在哪上頭,卻隔住了瞧不見里頭的樣子。側耳听去,似乎安安靜靜的沒有什麼聲響。葛氏走到還有十步的地方,忽然听見一聲響動,只見里頭有人卷起了簾子,一個小廝推著一個裝有輪子機簧的椅子出來。椅子上頭坐著一個人,似乎一瞬間被外頭明亮的光刺傷了眼楮,簾子才剛卷起,便舉起衣袖略擋了擋。放下手來,看見眼前站著的葛氏,似乎怔了一怔。臉上的神情,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傷心,倒像是又被刺傷了一般。一剎那間只低垂了眼楮,又過了半晌,才抬眼來靜靜瞧著她。
在那個人放下手的一瞬間,葛氏便停下了腳步。坐在椅子上頭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已經死去的丈夫上官懷思。這個所有人都以為已經死去的人,此時就就這樣坐在自己的面前,雙腿上覆蓋著一件黑色外裳。仍然是消瘦的模樣,看上去倒是比前些日子自己所見的氣色好些。那種遍布眉眼的焦灼似乎淡去了,眼前的人神情平靜,幾乎有些空洞的樣子,只在見到自己的時候,才微微起了一點波瀾。葛氏只覺得這神情似乎很是熟悉的樣子,恍然想起,此時的自己,興許也是這樣的神情。放下了一切,生死也都不再是掛礙了。
懷思身後的小廝看見葛氏進來,便低眉順目地退了開去,院子里只剩下兩個人。葛氏忽然想起自己手中的那一枝茉莉,折下來的時候長了,似乎就要在晨露消失的時候枯萎了一樣。那一抹幽幽的紫色,似乎也黯淡了下去。葛氏見懷思不說話,忽然就走上前去,把自己手中的茉莉放在了他膝上。皎白的顏色落在黑色的衣袍上,就像是暗夜里的一輪明月。原本開始枯萎的,似乎又活了回來。葛氏往後又退了幾步,見懷思默默凝視著手邊的茉莉花。
那原本是他辛苦求來博得佳人一笑的,如今就在手邊,卻也似乎沒有什麼特殊的神情了。然而他卻始終凝視著身上的那一點潔白,沒有再移開眼楮。葛氏笑了一笑,就算是到了今日,他所放不下的,也仍然是這個人罷。葛氏轉過臉去看著角落里開著的石榴花,那樣嬌艷的顏色,卻始終都不能爭過那一點嬌柔的白去。葛氏過了良久,才又回過頭來,卻忽然瞧見原本凝神看著自己膝上那一朵茉莉花的懷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抬起了頭,似乎也和自己一樣凝視著這出來的石榴花。
葛氏忽然覺得自己心里涌過一股子熱流,就像是已經死去多日的心,忽然又跳動了一瞬。她只覺得說不出自己那一瞬間心里頭的感覺,似乎並不是自己熟悉的嫉恨或者是傷心,自然更不會是什麼溫暖和期許,這些情緒早就被自己消磨地干淨了。她早就撂開了所有的期待,也用鮮血和死亡來宣泄了自己的不甘和恨意,如今一切都在一場大火里頭燒盡了,她還有什麼眷戀的或者是仇恨的呢?更或者,他此時看的根本不是自己眼中的榴花如火,而是石榴樹下,和自己折下的這一枝一樣,卻未曾遭受摧折,初初盛開皎潔如月的茉莉。
葛氏轉過頭去,不願意再去看懷思的眼光。那眼神里頭太過空虛,似乎沒有落在任何一處,叫她也無所適從。忽然方才出去的那個小廝又走了進來,卻並沒有回到懷思身邊,而是在葛氏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便又匆匆退了出去。懷思仍舊瞧著牆角,什麼也沒有听見,也毫不關心。而听見那幾句話的葛氏,卻怔了一怔,驟然轉回頭去望著仍舊出著神的懷思。
或者,自己再一次站在了不得不選擇的路口。只是這一次,所有的事情都已經露出了水面,初開的石榴花和茉莉都在這樣清晰的日光下頭,一起同時開放著,倒是相安無事的樣子。沒有誰在明處,也沒有誰在暗處,再也沒有什麼欺瞞或者背叛。或者說,所有的欺瞞和背叛,都已經發生過。不管是自己,還是自己命運中的其他人,都已經到了一個了局。而如今已經明了了一切的自己,又要如何去抉擇呢?她並不清楚,然而她不得不選擇。
活著還是是死去,分離還是相聚,這對于這世上的大多數人而言,原本是不用選擇的,答案再清楚不過的事情。對于曾經的自己,也是這樣的。然而對于現在的自己,卻似乎是最難抉擇的事情。死亡是終結,存活是繼續。然而繼續就定然比終結要好麼?對于活了這麼多年的自己,葛月逍只覺得無法給出肯定的答案。這終結甚至于是這麼些日子以來自己最為盼望的,她之前的存在都叫她太累了,如今終于能夠安心長眠。她這樣告訴青羅,同樣也這樣告訴自己,原本絲毫也沒有動搖。但是現在,似乎又有了叫她能夠繼續的理由,盡管她自己還並不願意承認。毫不留戀地死去,還是再去賭一次自己的命運活著,她必須要給自己一個答案。
青羅在懷思門前立了一時,便折回身到了地藏王殿前。遠遠瞧見裴梁站在那里等著自己,看自己從別處回來,也並不多問,只默默地跟著青羅往外頭走。二人又往前走了一程,遠遠地看見重華寺的山門。青羅忽然停下來,轉身瞧著裴梁道,「你去找一個可靠的人送我回去,你不必跟著。等你下了山,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要你去辦。」說著就從懷里取出那一枚銀鐲子遞給裴梁,又低聲囑咐了幾句。又道,「這件事情除了你,誰也不必告訴。你一個人去,也就能把孩子接回來。等事情辦成了,你也只管給我一個人復命就是了。」
裴梁珍重收起信物,卻又道,「等我接回了靜小姐,若是大女乃女乃並不願意跟著大爺一起去,卻又如何?」青羅笑了笑,「這就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若她一意求死,我也攔她不住,這孩子我自然會按著她的意思,許她平安。若是她願意,自然就是皆大歡喜了。」青羅頓了頓又道,「依我看,她不會不同意的。雖說死有時候比生容易得多,然而她到底不是這樣的人。她想死,不過是因為她以為她所愛的和恨的,都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什麼牽絆罷了。而如今卻不同了,連大哥都願意這樣活著,她又怎麼能真的舍了一切去?對于有的人來說,即使活著還有千難萬險,卻仍然不甘心就這樣死了,還想要掙著這最後一口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