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衡在自己面前默不作聲地站著,就算是在這樣花開如錦的初夏時節,他身上依舊有那樣的清明晚粉的寒梅香氣,透過濃郁的薔薇花香,無聲無息地覆蓋了自己。那是與自己真正的生辰相同的,屬于清明時節的氣息,美艷之外帶著一絲的冷清。只是這樣的靜默的時間里,唯有那熟悉的不合時宜的梅花香氣,靜靜地地留在了她的心里。這香氣曾經叫她覺得安全,在今日,在與此時此刻相宜的寧靜之外,似乎更多了些別的,叫人覺得有些悲涼的意思了。
此後許多時日,都是一樣的平靜。蘇衡住在雪竹居里,懷慕時時會去坐一坐,與他談論天下大事,或是詩詞雅趣。懷慕有時邀上青羅,更多的時候二人獨處,言談間對彼此十分推崇,倒像是多年摯友。青羅也時常會去坐一坐,說些家常的瑣碎事情,或是送去一些西疆特色的吃食之類。其余姑娘們自然不便去見的,雪∼竹居隱蔽,也不會有人無意闖入。
蘇衡除了在王府,也時常外出到蓉城四處走動,觀風土人情,秀麗山水。澎淶自然是陪在身邊的,董潤也奉懷慕之命同行,自然喜不自勝。有了董潤作伴,蘇衡留在王府的時候倒是少了,青羅也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氣。好在蘇衡此行,始終謹慎受禮,一意求和的樣子,除了第一日見了雋兒說了些不好的話,始終都是謙和溫厚,並不曾叫青羅為難。青羅雖然知道這不過是表象,卻也覺得安慰許多。
如此光陰飛快,轉眼到了五月下旬。這一日五月二十一,柳芳和的七七已至,第二日便要扶靈入山,安葬于上官家的墓地。這最後的一夜,連懷慕在內,上官家的所有人都要在和韻堂守一整夜,拂曉時分,再將她送上重華山。明早天一亮,柳芳和的靈船將經由城中的芙蓉河,緩緩駛出東華門。等出了東華門外,再折入明川,一直行駛到重華山下。所有的蓉城百姓,都會沿著芙蓉河,送別沿著河水永遠離開蓉城的這一位續弦的王妃。
這將是柳芳和作為上官啟的王妃,享受過的最大的榮耀。她從來不曾有過盛大的婚禮,也不曾主持過自己孩子的滿月宴,即使在新年舊歲相交的時候,她也只是默默地站在上官啟的身邊,像是一個影子。她的一生都活在先王妃的陰影里頭,她的所有都不曾勝過她去,唯有這一次是不同的。當年柳芳宜的死,悄無聲息,送葬的儀式也都是秘密舉行。所有人都驚訝于這個當年光芒萬丈的女子的死去,然而緬懷的時刻,都是在她孤獨死去之後的許久。而明日的柳芳和,這個沉寂了一輩子的女人,被人遺忘了一輩子的女人,在這死亡的最後時刻,卻受到了所有人的關注。她的生里不曾有過的光輝,在死里頭發倒佔盡了。
而在柳芳和的靈柩入山之後,十日前已滿停靈之期的懷思的棺柩,還有更早之前的上官靜,也會一起葬入重華山的最深處。至于生前未能和女兒在一起一日的,眼下同樣停放在寺里的翎燕,也能夠跟著丈夫和女兒一起,在彼處永久地長眠。按著西疆原本的規矩,翎燕本是不能葬入王陵的。最終能和上官懷思同葬的,始終都只有一個葛氏。只是令所有人都驚訝的是,葛氏親筆寫了一封書信,請求懷慕和青羅念在翎燕是早夭的靜兒的生母份上,許她同葬,也叫那孩子在九泉之下,也有母親陪伴照顧。一封書信寫的入情入理,懷慕也就破例允準了。
除此之外,王府已經定下在柳芳和四人入葬的當日,在重修的重華寺里舉行盛大法事,祭奠西疆所有亡魂。懷慕也將在這一日,前往傳說中的淨湖中沐浴,以獲得一個更為純淨悲憫的靈魂。這些原本安排在七月盂蘭盆節,似乎是為著安撫上下人心,才提前舉行。重華寺之前多處毀損,在眾人心目中卻仍舊是蓉城聖地,佛祖所在。重華寺焚毀之後,下至庶民百姓上至王公貴冑,皆萬眾一心傾力修繕,人力物力亦投入甚巨,重建工程頗為浩大,自三月末起到如今已近兩月,而諸多重要所在如大雄寶殿等處,也已經基本竣工。封太妃日前也已經遷回了重華寺居住,為她重新修築的禪院,也已經早早落成。而到那時候,這位守護著西疆多年的最尊貴的老人,將會和新的王者一起,重新展開這許多樓台的繁花鼎盛。
和韻堂里點著的長明燈燭,這一夜尤其明亮。所有人都穿著一身白麻布衣,跪在柳氏的靈前。懷慕,青羅,懷蓉懷蕊,諸位姨娘,連上官亭也帶著清玫和清玨。瓊算是柳氏養女,自然也在此列。棺柩最近的地方,一個蒲團上頭跪坐著柳容致,仍然和一個多月前柳氏剛剛辭世的時候一樣,眼神平靜地守在那里。似乎不再感覺到悲痛,就像他只是送走的,只是一個本就應當離去的人一樣。沒有人看的見他臉上的神情,就連初到蓉城的時候,眼楮里頭燒著的那一把火,也都已經熄滅了。
而上官啟並沒有出現在這里,青羅依稀記得,自那一日他與柳容致一起出了王府去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只是派人送來一封書信,說是重華山中墓地之事,一切都由他做主打點,不必王府里的人費心。到了眼下,等到凌晨就要扶靈入山,而就連青羅和懷慕,也都不知道柳芳和最後的百年之地,被上官啟安排在了何處,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布置。
青羅瞧了柳容致一眼,或者只有他是知道的。柳容致似乎和上官啟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共識,否則也不會默認這樣的安排。青羅忽然想到,那一日上官啟獨自攜了柳容致出去,或者也就是商量此事。她自然不知道這諒解是什麼,不過幸好,柳芳和的葬禮能夠平平安安地度過,也算是心里松了一口氣了。而上一輩人之間的恩怨太深,她也無心去探尋。柳容致在這些日子里極少說話,原本他就只有一雙眼楮露在外頭,如今連那眼楮里,也似乎古井無波,再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了。他變得無比安靜,像是和睡在棺木里的柳芳和一樣,已經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
而身邊的懷慕,對于柳芳和的死,似乎也並沒有什麼太過激烈的反應。那一日在重華寺里,他看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柳芳和,眼楮里也曾經是震動的。而在後來的日子里,他眼見著這個,曾經與自己相依為命多年的唯一的親人漸漸死去,臉上卻再也沒有過那樣的神情。青羅眼見著,就像是在懷慕的心里,柳芳和已經在重華寺的那一刻里死去了一般。他想必也是在乎這個是自己的姨母甚至是半個母親的人的,或者是之後他的心里有了更多的東西要去想,也就把這一個人給放下了。青羅轉過頭,深深瞧了懷慕一眼,是了,她本該想到是這樣。
這一夜真是漫長啊,就像是所有人都心有默契一般,屏息凝氣,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連呼吸也是可以壓抑著的。這樣的氣氛一開始叫人覺得沉悶,後來漸漸地卻也麻木起來,連自己的存在似乎都忘卻了。寧心草永遠次第開著花,不論季節如何,也不論主人是生是死。這花香清淡,卻又無處不在,叫人幾乎有些昏昏欲睡了。在這樣的隱約想起里頭,青羅恍恍惚惚地想,這一間和韻堂,從來都是如此安靜的。若是真有人按著規矩禮節哀哭,倒是突兀了。就算是柳芳和泉下有知,只怕也會厭惡的。
誰是真心相送,誰是點卯而已,彼此心里都明白。在外人眼前不得不做戲,這也就罷了。如今在這里,就像是在柳芳和的眼楮下頭一樣。她默然不語,神情憔悴,只有一雙眼楮里,偶然間仍舊閃過一抹耀眼銳利的光。青羅听著身後跪了一地的那些人的呼吸聲,都是平靜無波的。柳芳和生前,在這個王府里頭,何曾有過這樣多的人來關注于她呢?而到了現在,只怕她也並不在乎了。只是可惜,還有一個應該此時在這里的人,卻並不在這里。青羅想了想又作罷,最後平靜離去的柳芳和,在生前就已經和那個人做了一個轟轟烈烈的了斷了。只怕在她死去的現在,她也並不願意,再有那個人來擾她最後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