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就下了水,不是今日這樣慢慢地走入,而是一躍而至湖水中心。你應該知道,那是怎樣的迫切與瘋狂。然後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水並沒有結冰,卻比冰雪更冷。而我整個人浸在水里,看上去不深的水,卻淹沒了我的頭頂。我沉在了水里,四體僵硬無法上浮,也無法呼吸,我那時候才知道,我快要死了。」懷慕停了下來,給臉色慘白的青羅遞過一杯酒,柔聲道,「我不是好好在這里麼,你別怕,只當是听個故事就是了。」
見青羅喝下了酒,懷慕才接著道,「在快要死的那個時候,我心里把那些什麼污濁也好,潔淨也好,靈魂也好,全都忘記了。我只想著我要活著,我不能就這樣死去我還有許多未了的心願,許多該做而未完成的事情。我不能死,這是我唯一所想。我忽然間生出了奇怪的里,原本已經無力的四肢動了起來,原本已經麻木的頭腦,指引著我朝著頂上神聖的亮光緩慢地移動。而我最終浮出了水面,聞見帶著松針香味的冬日氣息,還看見了雪上的陽光。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就好像那一刻真的有一個神明存在一樣,是他救贖了我,將我帶離了死亡。」
懷慕長長舒了一口氣,就好像又從那冰冷的湖水里浮出了一樣,「那時候我已經明白,關于淨湖的傳說,是真的,卻也是假的。從一般的意義而言,它並不能洗滌你的靈魂,也不會讓污濁者死亡。它所考驗的,是一個人活下去的意志和勇氣。在快要死亡的時候,能夠拋開一切負擔,或者說不管有多少重負,也想要堅持活下去的人,才能夠得到救贖。而或許這就是它所說的,獲得潔淨的靈魂,獲得重生。因為你已經再沒有什麼畏懼,只有勇氣和堅決。從那一日起,每年我都要去一次淨湖,我不再敬畏它,我已經漸漸明白,真正能夠救贖自己的人,只有自己本身而已。」
懷慕說完,二人都沉默良久。最後這幾句,青羅心里何嘗不是如此想的呢?在人生的劇變里,在重負的壓迫下,只有自己,才是唯一能夠救贖自己的人。只有拋下一切顧慮,只想要堅持活下去的人,才能夠得到這樣的救贖。青羅想,自己和懷慕是這樣相似的人,只依靠自身的力量和勇氣,終于到了今日,能夠相互依存。過了一時,懷慕又舉杯欲飲,青羅卻攔住了懷慕,先笑道,「江天望河漢,水館折蓮花。」這是當日氣夕,二人行令懷慕所出的句子。
懷慕也是一笑,續道,「獨坐涼何甚,微吟月易斜。」頓了頓又道,「我還記得當日你問我,本該是俱嘆三秋阻,共敘一宵歡的時候,怎麼卻有此嘆息。你還對我說過,既然注定了你我要相互扶持一生,何不彼坦誠無欺,此過的輕松一些呢?你不知道,當日我听到這樣的話,心里有多麼震動。」懷慕深吸了一口氣道,「以前也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而說了這話的你,也真真切切地做到了。至于我,雖然從前從來沒有試過,但是為了你,我也願意試一試。或者人這一生,總要對一個人坦誠無欺,才能真正相互扶持一生。」
青羅聞言一震,卻沒有說什麼,低著頭把自己的那一杯酒飲盡了,見懷慕的杯子也空了,便又各自斟了一杯。懷慕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和青羅默不作聲地飲酒。似乎此時此刻,也不需說什麼,彼此的心意似乎都是明白的。而青羅心里卻又因為懷慕的話兒隱隱有些不安,坦誠無欺,她原本以為自己做的到的,本以為自己必須要做到的,到了最後卻仍然沒有能夠做到。即使她的心意是真實的,即使她能夠豁出一切去和這個人並肩作戰,然而她終究未能做到這一點。這樣的不安或者是歉疚,這些日子一直縈繞在青羅的心里,然而從來不曾如此時此刻一樣的清晰。她總是為自己尋找著理由,因為他的身份,她不可能對他毫無保留。就像他,也絕不可能對她毫無保留一樣。然而他親口對她說他願意對她坦誠無欺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錯的那個人是自己。最可悲的是,到了今日她才知道,卻沒有了坦誠的勇氣。
酒杯里的酒漿還是當日那樣的澄清的殷紅,青羅看見自己的面孔映在酒杯里,卻覺得那艷色像是火,又像是血。當日自己面對著懷慕,是在等待著他像自己敞開靈魂,而如今他做到了。或者是因為在淨湖里洗滌了所有的陰暗,此時此刻,面對著自己微笑的這個人,叫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干淨。他微笑的眼眸里映著的自己的面容,似乎比眼前酒杯里的更加清晰。沒有蒙上血與火的殷紅,而是黑白分明的純淨。他那樣信任和安靜地看著自己,那眼光卻叫自己第一次覺得畏縮了。她幾乎不敢去看他,只有低著頭默不作聲地飲酒,幾乎有些醉意了。
醉眼朦朧里,看見的懷慕似乎又不是這個眼前的懷慕了。就像白日里在淨湖邊的那一刻,似乎光陰流轉,都在這一個瞬間。青羅看見了當日初嫁的自己,和懷慕一起走過嬿婉橋,被他抱著走上鸞鳳閣。她看見錦繡湖上泛舟的自己,庭院里雨夜之後落下的紫薇和合歡。似乎隱約間還听見琴聲,若有若無的,有時是西洲曲,有時卻似乎是鳳求凰的調子。還有七夕夜里的水晶簾閃爍的微光,嬿婉橋上點燃一路的燈火,重華山的朦朧煙雨,蒼華山的金菊紅葉,松城的大雪殘陽,敦煌的流沙河水。還有乘著小舟向自己而來的人,披帶著一襟月光。有時這景象被鮮血和火光蒙住了,然而那顏色褪去之後,仍然有這個人在自己面前,從不曾改變。
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前流動,不過是一個瞬間,卻歷歷在目鮮活無比。青羅在還未回過神來的瞬間,就覺得臉上落下了一滴淚。這是與以往都不同,這情緒太過復雜,連青羅都不知道是喜是悲。好像是心里滿滿的是各種情緒,沒有別的方法宣泄,只有這樣的一滴淚,卻也只有自己看見。她在那一瞬間覺得好過了些,似乎心里洶涌的各種景象和情緒,都在那一滴眼淚流出的剎那里安定了下來。青羅微微定了神,便抬起臉來,悄悄地瞧著懷慕。
懷慕似乎也有些醉了,用手中的銀箸敲擊著酒杯,調子有些散亂,青羅听過的各種曲子混在了一處。懷慕也並沒有瞧著青羅,兩個人都低著頭,給自己或者給對方斟上一杯酒,再慢慢飲盡了,彼此並不說話。然而青羅卻覺得,眼前這個人和自己從來不曾這樣近過,卻又似乎從來不曾像此時這樣遠。她心里想著的,或者他心里也是一模一樣的。然而彼此都明白的溝壑,卻是誰也沒有勇氣越過。青羅只覺得有些後悔,更多的卻是無奈。有些話一旦成了秘密,也就再也不敢說出口了。彼此無干的時候說出的謊言,在成了最親近的人的時候,反而更加不敢承認。畢竟當日選擇成為秘密的自己,從來不曾預見過,今日的自己,會這樣地害怕失去。謊言的力量究竟有多大,誰也不能知道。這結局或者是或者盡釋前嫌,或者是永遠決裂,不外如是。人們永遠不知道的,是這二者之間,答案究竟會是哪一個。
所以沒有人會冒險去用自己所有已經得到的東西作為賭注,去驗證這個答案。而是更多地選擇,維系著微妙而危險的平衡。雖然永遠地不能安心,卻仍舊不敢冒著徹底失去的風險。就像是淨湖的傳言,沒有人會用性命去試探自己的靈魂。他們都選擇帶著污濁地活著,即使不能純淨,卻至少可以活著。比起對于徹底得到的向往,徹底失去的恐懼來的更加強烈。青羅嘲笑著自己,想清楚這里頭所有的道理,卻終究不敢去冒險。她不如懷慕勇敢,他敢于毫不遲疑地踏入別人畏懼的湖水,而她自己,在被那冰冷浸濕了衣角的剎那,就已經退縮了。
綠樹歸鶯,雕梁別燕。春光一去如流電。青羅醉眼中看見懷慕,才驚覺自己已經和眼前這個人,度過了多少時光。或者這時間並不長久,卻足以把對方留在心里。當歌對酒的日子,並肩前行的日子,她覺得心里安穩,毫不動搖。而真到了靜下心回顧的這個時候,她反而覺得害怕了。她只有繼續用著眼前的酒漿迷醉著自己,醉意越來越深,青羅恍惚覺得又留下了意味不明的眼淚,懷慕不曾看見,青羅也不曾留心,只是那種不安似乎也漸漸地消失了。
當歌對酒莫沉吟,人生有限情無限,或者這才是人生的真諦。或者此時此刻,不去想太多顧慮太多,才是最正確的選擇。不管日後如何,今日的自己,有足夠的理由覺得安全而滿足。死者已矣,往事難追,死去的人今日已經埋入黃土,活著的人也都有了自己未來的道路,而自己的未來,是和眼前這個人在一起的,以前如此,現在是如此,將來也會是如此,這就足夠了。
尊中綠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長相見。這是自己曾經夢寐以求的,曾經以為永遠不會有的時刻。而如今好容易有這樣的一刻,她又何必去想太多呢?青羅在沉睡前的最後一刻心想,或者她能夠天長地久地維系著這樣微妙的平衡,或者自己害怕的謊言揭露的那一刻,永遠也不會來。
(尊中綠醑意中人完結,下一章,重牆繞院更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