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湊過去瞧,只見青羅拿著兩個肚兜兒,一個是淡金色的綢子,上頭活靈活現繡著一只靈猴獻瑞,還有一個是靛藍繡銀色海水江崖的圖紋。董氏先贊了一聲好,便接過來仔細瞧,「這針線活兒倒是極好的,倒不曾想到王妃出身名門,還能有這樣好的針線呢。」青羅笑道,「這是姨娘過譽了,只不過是在家里長日無事,也就隨著姐妹們一起做些東西。只是做這孩子們的玩意兒,還是頭一回呢。可巧姨娘來了,就請姨娘幫我瞧一瞧。」董氏笑道,「論起繡工,自然是沒有話說的。只是王妃究竟是頭一回做母親,到底有些事情還是想不周全。」
青羅忙道,「姨娘可不要再賣關子,快些說與我听。」董氏舉起手里的肚兜兒,伸手摩挲著道,「王妃求精巧,這花樣兒也合小公子的身份,卻忘了這孩子肌膚嬌女敕,用這樣金銀線,豈不是要傷了人?」青羅也嘆道,「百密一疏,這好容易繡成的東西,倒是全然不能用了。」董氏笑道,「頭一次做母親的人,自然要吃些虧的。好在王妃這里有這麼多丫頭嬤嬤伺候著小公子,也不至于叫小公子受了委屈。」青羅點頭,卻又道,「話是如此說,只是自己的孩子,總是想叫他穿戴自己做的東西,才覺得心里舒坦。旁人做的東西,總是要隔著一層了。」
董氏聞言轉過頭來,定定地瞧著青羅,似乎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一般。半晌才道,「說到底,這並不是王妃自己的孩子,王妃何以如此在意?」青羅聞言垂下眼楮笑道,「他或者不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卻是他唯一的母親呢。」說著又瞧著董氏道,「這也並不是姨娘的孩子,姨娘還不是一樣疼惜?」董氏點頭道,「王妃心疼小公子,自然是小公子的福氣。然而等王妃自己有了孩子,那做母親的情意,又是別樣了。那時候王妃才知道,自己的孩子和旁人的,究竟是不一樣的。」董氏遠遠瞧了雋兒一眼,「我雖然喜愛孩子,然而我的孩子,卻早就離開,再也不會回來了。」
青羅不再說話,董氏仍舊望著雋兒的方向,聲音淡淡,「我知道,這些年來,咱們這王府里的人都以為我瘋了。或者我的確是瘋了,可是我心里卻是明白的。屬于我的孩子,屬于我的一切,早就都不在了。我不過是這王府里多余的一個人,王妃見我來看了孩子,也不過是偶然。今日來過了,明日也就不會再來。王妃今日見了我,也盡管可以忘記。」青羅忽然道,「其實我心里,還想著姨娘常來這里和孩子作伴呢。我每日里總有閑事,有心常日和孩子在一起,倒是沒有空呢。如今孩子既然和姨娘投緣,姨娘何不多來瞧瞧呢?」
董氏卻搖頭道,「王妃的美意我心領了,只是不該是自己的,終究是留不住的。既然留不住,當初不如不要掛心,只怕還好些呢。」說著瞧著青羅道,「我知道王妃是可憐我,王妃心腸好,不單單是我,對鄭妹妹,還有其他幾個姨娘,也都頗有憐憫。這是王妃的好心,可王妃既然改不了我們這些人的結局,還不如不關心的好。不然給了旁人期望,最後還是失望,豈不是更叫人傷心麼?世上的事,許多都是不如意的,尤其是這佔了旁人的東西,多半沒有好下場的。說句僭越的話,譬如大女乃女乃和過世的老王妃,不都是想要留下別人的孩子,最後又能如何呢?就連自己的孩子也留不住,何況是別人的孩子。如今我算是看清楚了,只是鄭妹妹,只怕還不明白呢。我如今瞧著她,就像是瞧著當日的自己。她將來的結局,也不知是和我一樣,還是能不一樣呢。王妃若是能圓了她的夢也就罷了,若是不能,王妃還不如早日叫她死了心,免得日後,這王府里的瘋子又多了一個。」
青羅從沒有听過董氏說過這樣多的話,往日的董氏,在人前露面,或者是帶著幾分的瘋魔,或者就沉默不語。而今日,話音里露出深深的無奈和傷悲來,叫青羅听了有些傷心,更有些驚心。或者董氏說的沒錯,自己對于董氏鄭氏甚至白氏這些可憐之人的憐憫,多半是出于對于庶出的自己,和對于同樣是妾室的母親的一種憐憫。當日對自己無能為力,如今看見一樣的情境,總是難免心軟。而擁有了一定權力的自己,也總以為憑著自己的憐憫和權力,能夠改變這些人的一生。然而到了今時今日,青羅卻在董氏的話里,隱約察覺到自己的無力。尤其是在今日,對于懷蓉隱隱不安的此刻,這種無力感更加分明了。或者自己的憐憫,當真是害了別人也未可知。
此時正巧翠墨端了兩個茶盅進來,董氏接過茶盅,也就停下了話頭不說。董氏品了一口笑道,「王妃這里的好茶,怕是京城送來的罷。」青羅也飲了一口,笑道,「這是前日哥哥來,送給我和王爺的幾罐子新茶,倒是咱們這邊沒有的。也說不上什麼好的,不過喝一個新意兒,姨娘倒是認得。」董氏笑道,「既然是南安王世子特特兒送來的,自然石再好不過的,我也沾一沾王妃的光兒。只是我听著王妃的意思,是奇怪我竟然識得這樣的好茶呢。」還不等青羅說話,董氏又嘆道,「其實我初進王府的時候,倒也有過恩遇優渥的時候。那時候莫說是幾兩茶葉,就是赤金珠玉,也都是擱了滿屋子的。這茶葉我倒也喝過,竟不曾想,如今還能有這樣的口福呢。」
青羅也曾經听聞,舞姬出身的董凌波,年輕的時候倚仗風姿殊艷,尋常人都不瞧在眼里的。直到有了大君主上官懷芷,才漸漸退到了王府風雲的背後。昔日的董凌波,只怕比之白茜和陳碧煙,還要多上幾分風情與驕傲。這尋常的茶葉,自然也不在她的眼里了。只是她這一生,起起落落,從卑微的舞娘到驕傲的寵妃,再到平淡的母親,和落魄到底的瘋子,而今日青羅眼前的董凌波,所有的光芒和瘋狂都褪去了,只剩下一個空殼了。空殼里唯一剩下的,只有看見孩子時候的溫熱,和偶然想到與自己命運相似的人的時候,一點透徹的悲憫。她傷感的早就不在她自己的一生,這個曾經美麗榮耀卻又淺薄輕狂的女人,在失去了美麗和榮耀之後,反倒從她自己的貧賤和瘋狂里,得到了清醒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