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听了鄭氏的話,又瞧見她望著自己的殷殷眼神,心里一痛,更是一愧,幾乎不忍心再瞧著她了。忙低了頭又笑道,「這是自然的,二妹妹就和我的親妹妹一樣呢,我豈有不疼她的。別說是姨娘,我也望著妹妹能夠一切如意。」說著又道,「姨娘若是閑來無事,不如約了董姨娘一起,到我那里去坐坐。我不在家里,放著雋兒給那些丫頭乳母,總還覺得不放心呢。有兩位姨娘在,自然是再妥當也沒有的。」
鄭氏這才展顏一笑道,「王妃疼惜孩子,自己不過出去半日也還惦記著。可見王妃雖然是才做母親的人,這做母親的心,卻和我們都是一樣的。王妃若是不放心,我自然會和董姐姐一起去守著小公子的。說起來,我們也是長日無事的,有個孩子在眼里瞧著,連日子也好過了許多。王妃若是開了這個例,日後只怕我們還要盼著王妃出去,好叫我們能常去陪伴小][].[].[]公子呢。」
青羅笑道,「姨娘說這個話,我倒不好意思了。我就算在家里,姨娘哪怕日日來,我也是歡喜的。這話說的,倒像是我平日里沒有請姨娘去呢。」青羅又和鄭氏閑話了兩句,才笑道,「姨娘快回罷,我這就要去了。」鄭氏忙道,「實在不該耽誤王妃的事,一切都有勞王妃了。」
青羅見鄭氏神色殷切,點頭道,「姨娘放心。」這才放下簾子,一路去了。走了幾十步揭開一角瞧了一眼,只見鄭氏仍舊站在那里,不曾走動一步,心里又是一酸。所說走的遠了瞧不見神情,只怕那臉上,仍舊帶著對自己殷切的期盼和信任的。那期盼沉甸甸的,幾乎壓得青羅不敢去看。連自己也說如此,難怪懷蓉就算是敢于面對封氏的責難,卻仍舊不敢告訴自己的母親。
青羅忽然在想,自己這樣幫著懷蓉究竟是對是錯。這背叛並不只是對于家族,更是對于這個,將她視作生命的母親。然而就連鄭氏自己也說,只求女兒平安喜樂。或許對于懷蓉而言,若是違了自己最初的心意,就算是嫁到公府侯門,也不會覺得幸福。然而若是她一走了之,留下了鄭姨娘在這里,就算有自己照顧周全,懷蓉又是否真的能放心的下,真的覺得平安喜樂呢?這個問題青羅自問無法回答,就連懷蓉自己,只怕也沒有答案,或者說不敢給出這個答案。
到了重華山,一切依然如舊。山下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變化,陰晴變化,四季變化,人事變化,只有這里像是永恆的。青羅站在那巨石的山門前,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渺小,卻又十分高大。整個重華山,無時無刻不在向你傳達著身為凡人的渺小。對于山川江河,對于森林雲霞,對于禪機天道,的確是無比渺小的。然而再一想,身為凡人,卻又能夠成為這所有的主人,甚至可以孤身挑戰堅不可摧的道,或者也就是高大之處了。
這一次迎接青羅的,是眉目如雪的定慧大師。只是與自己之前幾次瞧見的,幾乎是鶴發童顏的模樣不同,青羅只覺得他蒼老了許多。那永遠平靜溫和,永遠充滿著慈悲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疲倦。那是屬于人的神情,是如同神佛一樣的定慧大師臉上從來不曾有過的。面前的這位老者,只是一個憔悴而又無奈的凡人,再也不是那個舌燦蓮花,手執甘露的,最接近神靈的人了。青羅忽然想起那一夜在寂靜的染雲堂里看見的封氏,倚坐在榻上,也是如此的孤獨。
青羅恍然明白,這兩個在俗世和寺院中修行了一生,幾乎超月兌了一切的老人,同時遭遇了暮年的一次沉重打擊。青羅心里嘆了一口氣,不論內心是如何的通透澄明,在自己尤為關切的人面前,仍舊只是一個凡人。只怕連他們也不曾想到,自己一生修持,用無數的苦樂悲歡才終于平靜無波的這一顆心,到頭來竟然是這樣的脆弱。就算修持的是無欲無求,卻終究是凡人,永遠得不到神佛的空明寧靜。
定慧大師看著走到自己眼前的青羅,用一種近乎于悲憫的溫柔眼神瞧著自己,心中也是一陣嘆息。這是個聰明的女子,即使這樣年輕,卻有著看透世人的眼楮。這與佛門中人因為無欲無求才修來的透明不同,她是銳利而有鋒芒的,她在這個世上為自己而活著,為自己在意的東西而活著。因為需要存活,需要守護,才不得不讓自己的心和眼楮永遠明亮。就像是一把利劍,寒光明澈,所向披靡。
回想起自己一生之中,也曾遇到許多這樣的人。只是雖然看透了一切,最終卻也還是個凡人,終究會被自己在意的人和事所蒙蔽。然而可笑的是,自己曾以為紅塵之外的自己是不同的,最後才發現,被眾人奉上神壇多年的自己,以為無牽無掛,到底也都只是一個凡人罷了。一旦對這世上某一個人,某一件物,有了多過別人別物的偏愛,也就永遠無法做到四大皆空了。自己修持了一輩子,摒棄了所有,卻終究沒有能摒棄對身邊最為親近之人的偏愛。所以這一生的修行,也就成了空。
青羅和定慧大師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神情,便默默地往寺里面走。重華寺里總有往來的香客僧侶,雖說是佛門淨地,卻少不了人世煙火。那一日大雄寶殿的烈火之後靜寂了一時,如今重新修築的殿宇已經屹立在原處,比以往的更為恢弘,仍舊有香客往來不絕。這里總是如此,永恆的安寧和熱鬧,都能奇妙地雜糅在一處。像是在塵世之中,卻又叫你覺得是在人間之外。
青羅走到大雄寶殿的玉階下時,忍不住停下腳步仰望。上一回來此,是在柳芳和的葬禮上頭,被遮天蔽日的白幡遮掩住了,今日才算看的清楚。新修成的佛殿不再金碧輝煌,不見了彩畫鮮麗,就連柱子上頭,也不見朱漆金粉。一色的高大原木,從玉白的高台上,直抵天宇。滿眼皆是暖黃的顏色,原本該是簇新的,在濕潤多雨的重華山里,卻平白又多了幾分古意盎然。新砌的台階角落里已然生了青苔,濃濃的綠意躲藏在暗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