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紫曼一一瞧在眼里,站在原地,就嘆了一口氣。光陰匆匆而過,距哥哥心上的那人從京城離去,已是一年半的光景。說來長,卻又短。對于西疆南北馳騁自在的那個人而言,只怕如同白駒過隙一般。而對于哥哥而言,卻是時緩時急的。遠送千里的時候短,獨自歸來的時候長,再度相聚的時候短,而日後的年年光景,又不知該是如何流過了。而光陰于太平宮中的自己,比之去年三月的春日,卻像是絲毫沒有走動似的。
又過了片刻,紫曼也走進了屋里。太平宮的院落空無一人,也沒有鳥雀落下。十幾株桂花開的靜寂無聲,連那香氣也是永恆不變的,沒有風過的忽濃忽淡。滿院里只有古松投下的影子,映在朱牆黃瓦上,映在漫地金磚上。凝神去看的時候,似乎還有著細微的變化,暗示著光陰流過。
忽然有一聲鳥鳴驚破了寧靜,卻是廊下掛*著的一只雪白鸚鵡。那鸚鵡並沒有籠子,只停在一根金枝上頭,像是睡夢才醒的模樣,對著不遠處的松樹撲閃了幾下翅膀,卻也並沒有飛走,又端正立在金枝上。左右顧盼了幾次,鳴叫了幾聲,見也無人理會,倒像是有些厭倦了似的,又垂下了頭,昏昏然地停住不動了。
此時瓊也听見了幾聲鳥鳴,抬頭一瞧,遠處濃蔭之上飛起幾只鳥雀,忽的就不知去了哪里。前頭的蕊珠忽然離了大路,往那綠蔭深處走,可知那便是靜海殿了。這宮室與太平宮不同,並不與別的宮室比鄰,遠遠地處在宮城一隅,四周又有花木掩映。許是久無人住,房梁上都已然生了瓦松。方才所見那幾只鳥雀,想來是素日慣了在那屋頂上停著歇息,忽然見了人來受了驚嚇,又都振翅飛走了。瓊心里想著,此處比之太平宮,倒像是多了幾分野趣的生氣。
跟著蕊珠穿過那幾株古木,還有一方水面。雖說不大,卻也波光粼粼甚是好看。岸邊種著極大的兩株白果樹,此時深秋,一樹金黃,倒是將這宮苑最寂靜一角,襯得頗有幾分生機了。忽然一陣風過,那扇子般的葉子紛紛而落,在空中旋了幾旋,又落在水面上,那水面便也鍍上了一層金色了。透過這紛紛木葉,能瞧見靜海殿三個大字懸在門前,一樣是御筆,卻並不是太平宮前的字跡。瞧著墨色蒼老,許是先代帝王所書。
進了宮室,里頭按著藩王儀制布置,雖不比太平宮華麗,倒也清淨雅潔。屋內懸了許多火紅絲綢,又掛著寫著雙喜的大紅燈籠,更是填了喜氣。最有趣的是,宮殿之中一應用物皆是從各藩屬之處運了來,或南或北,各有各的奇趣。雖說彼此截然不同,倒也能巧妙地融合在一處。瓊也瞧見幾樣,分明是蓉城式樣。只是那式樣古老,有一只瓷瓶兒,瓊記得家中祖母有一件,與這里的頗為類似。當日祖母也是從先祖那里得來的,這里的這一只,想來也已逾百年。
蕊珠見瓊注目于滿屋琳瑯陳設,便笑道,「這一處靜海殿,原本是當年武昭帝在一統諸藩之後所建。方才門上的題字,也是武昭帝親筆所書,去平靜四海之意。又網羅八方之物于此,融匯一殿之中。史書上記載,當年八方來朝,王爺們就住在這靜海殿之中,武昭帝親自前來,與諸位王爺共談天下之事,乘興而來,興盡則歸。如此盤桓多日,諸位王爺才各自回了藩地。」
「自那一回諸藩朝賀之後,再也沒有如此齊聚的景象。可惜這一座靜海殿雖然仍舊留在此處,卻已經百余年未有人來。歷代君王奉武昭帝靜海之願,卻時時灑掃不輟。听聞郡主要在這里歇息,更特意地布置了一番。」蕊珠笑道,「說起來,這靜海殿實在是寂寞良久,就連咱們宮里的人,除了當值灑掃的,也都沒有人記得。而郡主這一次從這里出閣,乃是當年朝賀之後,又一次的盛事了。」
瓊微微一笑,自己從沒有想過什麼名垂青史,只是好笑,青史卻怎麼也不肯放過自己似的,總要叫自己和這些與自己本隔了千里、更隔了百年的人有了聯系。更叫人覺得心里隱隱震懾的是,靜海殿的重新開啟,到底是個怎樣的意思呢?百年間的灑掃不輟,其實就是帝王的霸業,雖然國勢衰微,平定四方之心卻從來都沒有消逝過,世世代代地流傳了下來。就好像這一座宮殿,仍然留在百年前,八方來朝時刻的輝煌里。而今日自己重新打開了這一扇門,或許又是一個時代的開啟。
穿過正堂,大殿之後還有一個院落。亭中種著幾株芙蓉花,皆非凡品,竟是蓉城里最有名的三醉芙蓉,晨如初雪皎潔,午似桃花清婉,暮如胭脂嬌艷。此時正是花時,那滿樹花朵有些還是雪白,有些已經帶了柔和的粉色。如此情景,到真像是回了故鄉了。西疆奉芙蓉為情花,女子攀折了街旁盛開的芙蓉花,拋擲道心怡的郎君身上,男子結在衣襟之上,就算是成了良緣。瓊看著盛開滿樹的芙蓉花,卻微微笑了起來。這里卻不是蓉城,而是京城的深宮。這情花就算是開在這里,也只是寂寞空庭里一分不為人知的秋色而已,誰又會把它珍重地當做真心的寄托呢。
瓊走進了宮苑深處,許是因為這幾間房舍本就是準備給當年朝見的永靖王居住,一層層的輕紗垂下,都用淺粉色的絲線,勾勒出了芙蓉花的模樣。就算其間隔了百年,更換了許多次,庭院里的芙蓉花開了又謝,生了又死,這里的芙蓉仍舊這樣嬌艷,安靜地開著,縱然無人去賞。透過這層層疊疊的芙蓉,看著外頭庭院里開著的那些,隱隱約約,不論是短暫的生還是永恆的死,都是一樣的溫柔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