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瓊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心里就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是了,自從八月十五的婚禮之後到如今,已是三月有余,自己竟然再沒有見過自己新婚的夫婿一眼。每隔幾日,總有人傳回只言片語來,說是他在城牆上與軍士百姓同甘共苦,近日又說在陋巷寒窯之中,親自督促賑濟事宜,總有許多緣故。听修綺偶然說起,傳話進來的小廝,對他都是一臉的仰慕和崇敬神色,滿城里的百姓,只怕也有許多如此。然而自己這個新婚的妻子,卻只能從這些只言片語里頭,去描摹他的模樣。
而那一日的婚禮,就像是昨日的事情。自己在靜海殿的芙蓉花里沉睡,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吉時。是紫曼親自前來將自己喚醒,帶來她陪嫁進宮的嬤嬤,也是當年侍奉壽康公主慧嘉嫁入南安王府的嬤嬤,來給自己梳起五鳳髻。婚假的妝容,自己已經畫過一回,只是那時候還在朝暉台,蓉城的][].[].[]風俗與京城,又說大不相同。或許是千百年作為塵世的中心而燻陶出的權威,京城的禮儀,要更繁復十倍。就連著五鳳連綿的發髻,其精巧復雜,和裝飾沉重也都非自己六月那一場典禮可比。
只是此時,身邊卻再沒有當時熱鬧而熟悉的人群了。她是孤身一人在這個京師的宮廷里頭,身邊只有一個紫曼,能叫她稍微覺得熟悉。清瓊隱約覺得,紫曼對自己,有些話要說卻總是說不出口。紫曼看著自己的眼神,帶著某種奇異的味道,似乎是期待,又似乎有些可憐似的。
而到了最後一刻,等清瓊的裝束一切都妥當的時候,這位在青羅出嫁的同一日嫁入深宮的女子,終于遣開了所有奴婢,告訴了清瓊一些話。紫曼告訴清瓊,早在很久遠之前,蘇衡的心里,就已經有了一個難以忘懷的人,始終無法放下。而這一門親事,也並不完全是為了聯姻,南安王蘇氏家族的所有人,聯合在一起,逼迫著蘇衡去忘卻這一段過去。作為這個顯赫家族的唯一嗣子,他必須成婚,不單單是為了家族的將來,也是為了他自己能夠開始新的人生。
清瓊心想,或者就是因為自己是自願嫁到這里來的,紫曼對自己產生了一些憐憫,這才會把這些話告訴自己。自己的出現,既是紫曼的期望,卻也叫她心里隱隱覺得愧疚。因為正是她和她的家族,促成了這一門明知道難以有好結果的婚姻。她期待自己能夠使蘇衡忘記過去,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又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所以才會這樣矛盾,用那樣期待而又可憐的眼神看著自己。
紫曼並沒有對自己說出青羅的身世,紫曼或者沒有想到,自己早就已經知道了蘇衡心里的那個人,就是青羅。只怕她也沒有想到,自己早在到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這是怎樣的一段姻緣。是啊,她怎麼可能想的到,自己明明知道,卻還是要遠道而來呢?她到底是一片好意,盡管拿好意里,有她自己良心不安的緣故。
別人不知道,此時的清瓊卻早已經看的清楚明白,當初,正是青羅代替紫曼,遠嫁了西疆。她們只是沒有想到,當初遠去的這個女兒,竟然會讓家中唯一的一位世子,從此改變了一生。而今時今日,又是自己,被卷入了南安王家族的棋局當中去。她是愧疚的,然而這愧疚有什麼用呢?世間運行的法則,還是會遵循著他們的禮儀而轉動。
就連紫曼自己,其實也只是和自己一樣的一枚棋子,她的韶華歲月,或者還不及自己和青羅。自己和青羅還能夠在世間行走一遭,而她呢,卻只能在太平宮里,度過寂靜無聲的歲月。太平宮里的寂靜,是叫自己都覺得寒冷的,年年月月如此,卻不知紫曼又是如何度日的呢?而一轉身之間,她卻又能從冷清的**里,陪伴自己走向繁華盛極的端陽門,從那個不事雕琢的,溫和寂寞的紫曼,變成雍容華貴的,艷色無雙的閔妃娘娘,這樣的紫曼,也叫清瓊覺得有些好奇了。
八月十五那一日的熱鬧,似乎還在眼前。端陽門上的慶典,在京城的風俗之中,只有金吾不禁的上元佳節才會有。這一次為了西疆來的郡主破例,可見朝廷對于與西疆王室和親的重視,也是和對南安王世子的親信。這一場由帝王親自主婚的婚禮,也吸引了京城所有人的注意。與諸藩凡遇大慶都與民同樂不同,深宮里的皇室,向來都是神秘的。幾乎所有的慶典都被鎖在了端陽門里頭,尋常人是看不見的。這一次雖說不是嫡系皇族婚事,卻能有如此之禮遇,也更是叫人覺得新奇。
清瓊扶著紫曼的手走上城門的時候,隔著重重的珠翳,看見蘇衡遠遠地站在那一頭。忽然想起了那時候在朝暉台,看著懷慕牽著青羅的手走上來的情景。那時候,自己眼前浮現的就是蘇衡的影子。還未來得及看真切眉目,只有那麼一個剪影,橫笛而吹,在滿眼的金紅交錯中,顯出幾分蕭索的氣息,像是在這繁華之外,不認靠近似的。而如今,他也換上了正紅色飛龍的衣袍,處在了這喜慶和繁華的中心了,而自己,也終于看清了他的面孔。只是那一分蕭索,卻仍舊縈繞在側。
清瓊只覺得有些恍惚了,眼前站著的即將成為自己夫婿的蘇衡,好像還是那時候在落陽樓上的那一個,吹著悠遠而悲傷的踏莎行,青衣素發。而自己仍舊在那浩蕩的江水之上,在無數扁舟中的一葉上,仰望著這個看不清面孔的身影。什麼改變了呢?就算自己不遠千里地完成了這一場婚事,卻仍舊停在起點。這一年多的光景匆匆過去,似乎什麼也沒有改變。蘇衡仍舊是蘇衡,清瓊也仍舊是清瓊,並沒有因為這萬眾矚目的一紙婚書,就能夠真正地親近彼此。
三拜之禮,唱禮的是白發蕭蕭的司禮堂官。那聲音肅穆深沉,卻像是沒有什麼感情在里頭。天地,君父,夫妻,每一聲都像是沉甸甸的地一身鐘鼓。清瓊在最後一拜的時候,看見了蘇衡的眼楮。在此之前,他始終垂著眼楮,像是不願意叫自己看見一般。而在這一剎那之間,卻像是未來得及掩飾,被自己剛巧遇到。這是清瓊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不知道遺落在了何方。像是看著自己,又像是透過自己,看著遠在天地彼端的另一個人。而這樣兩個影子重疊著,落在他眼里,重合出了清瓊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