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便一邊細細呷著那酒,一邊听二人說話。只見二人說的言語,從天南地北的風土人情,山水形勢,到天下格局,百姓疾苦,無有不包。最叫人驚異的是,那位瞧著尋常不過的老先生,其見識廣博,竟猶在懷慕之上。更時時有深邃見解,一語中的。只是語氣恬淡隨意之間,卻總像是藏著什麼鋒芒似的,偶然幾句,頗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論起諸事平衡,卻又是不如懷慕了。
青羅只顧低頭尋思,見二人酒杯空了,便有替二人滿上。忽然听那老者笑道,「你這位夫人倒是有趣,听我二人說話,並沒有只言片語,心思卻都在這上頭。我只瞧她神色忽驚忽喜,倒像是十分得趣。」說著便對青羅笑道,「你既然喜歡听,不防自己也說幾句。別的先不論,你且說說,你听了我二人說了這半日的話,到底听進去了哪一句,最叫你覺得心中有所感觸?」
青羅想了想,才笑道,「若說哪一句,我听得出了神,到底什麼也不記得了。只是覺得先生口中的天下如此瑰麗,可惜我不能親身去看一看呢。想必先生曾經周游天下,去過天下所有可去之處,才能有如此的見識。人生一世本就匆匆,所見的事物實在是有限,若能如老先生這樣,人生幾十年,也不算是白活了一遭兒了。」
那老先生听了青羅的話,倒是一怔,臉上生出一抹感慨神色來,「你雖說是一句也記不得了,卻比記得什麼都強呢。天下之大,哪里又能走的盡呢?不過是窮有限生涯,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去經歷,也不枉來這世上一次。只是就算是如此,也不過是以有盡而求無涯,所知所見只是滄海一粟罷了。等到了晚年,更會生出些自傷自厭的心思來,只想著在這山水塵世之間,有一二間茅舍,前柳後竹,安靜度日罷了。」
那老者說著,又指著青羅和懷慕二人笑嘆道,「如此心情,你二人這樣的歲數,自然是不會懂的,非要到了我這樣的年歲,才知道一生經歷種種,不過是空虛幻夢一場。就算是閱盡千帆,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想要如何的一生。只是這樣的道理,到了我這樣的歲數也還參詳不透。如今我在這山下,每日眼看著這些人來來往往,起起落落,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想過怎樣的一生。你們二人眼中躊躇滿志,自然是有自己想做的事的,只是不知道你們到了我這樣的歲數上,是不是也會有如此空虛感慨。」
青羅擱下了酒杯,含笑答道,「其實老先生何必想這樣多呢?所謂一生,也不過是瑣碎的許多日子罷了,又何必要去蓋棺定論呢?暮年所見所想未必就是對的,少年所見所想也未必就是錯的。當時自己心里想的明白,日後也就無需再後悔什麼了。就算是到了暮年的時候後悔,至少少年的時候,也對得住自己的心。若是少年時候,什麼事情都要瞻前顧後,到了暮年只怕仍舊是要遺憾,當初有許多當做而未做的事情了。我心里想著,後悔不該做什麼事情,倒是比後悔沒有做什麼要好的多了。我今日也不敢說將來會如何,只要今日並不曾違拗自己的心意,也就夠了。明日是我自己的人生,今日又何嘗不是呢?」
那老者聞言沉默良久,才笑道,「你這姑娘年紀輕輕,倒是有自己的一番見地。但願你幾十年之後,仍舊能這樣想。只是你這一番話,倒是寬慰了我不少。與其後悔自己沒有做當初想做的事,不如先做了再說,至少能得當日的滿足。」說著又給青羅斟了一杯酒,眼瞧著青羅飲下了,互道,「听著姑娘的口音,似乎是京城之人?」
青羅雖到了蓉城一年有余,鄉音卻是未改,到過京城之人一听,自然就明白。青羅點頭笑道,「老先生說的是,我確是從京城來。」老者笑道,「千里姻緣一線牽,可見所說是不假的。只是如此情景,遠離故土父母,也是十分不易。」又問道,「說起來這話也不該問的,卻還是想問一問你,你心里是覺得京城好些還是蓉城好些?」
青羅想了想,才笑道,「這話的確是難說。倒不是別的緣故,只是我雖說是京城中長大的,卻實在沒有去過幾處地方。不比蓉城,雖然時間不久,山山水水,卻是十分熟悉的。京城威嚴華麗,蓉城卻秀美繁盛,二者不同,也就無從比較了。」老者聞言點了點頭,倒是沒有說別的,卻忽然對著懷慕笑道,「我問著你家夫人,你倒是十分緊張的模樣。若是她說京城比蓉城好,你又要如何?」
懷慕不想那老者觀察入微,竟然瞧見了自己一瞬間的神情,怔了怔,臉上略有些尷尬神色道,「老先生說笑了。」那老先生卻像是了然一般地瞧了懷慕一眼,也不再多說什麼,兩人依舊把酒言歡。又過了良久,眼見得爐上酒甕已空,懷慕與那老者也頗有了幾分醉意。懷慕便拉著青羅起身告辭道,「這會子也該回去了,今日與老先生交談獲益良多,日後必然再來拜訪先生的。」
那老先生點了點頭,端坐不動,一手拿著空了的酒樽,另一手兩根手指仍舊把玩了琢玉的小刻刀。滿室皆是燈燭溫暖的黃色,那刀光卻帶著一絲冷冽的藍色,一閃而過。懷慕一眼瞧見,神情也是一動。仔細去瞧,那老先生神情卻平靜,帶著幾分慈和醉意,笑吟吟地瞧著二人,手里的刀光也消失不見了。懷慕只覺得方才那一瞬像是自己的幻覺一般,也就不再多想。
二人走到了門前,那老者卻忽然出聲叫住了青羅道,眼楮里有一絲奇異的光亮,「姑娘這樣的人,斷斷不會是在四方宅院中孤守一世的。總有一日,你會去很多的地方,見很多的人。你所知道的,會比今日你所听見的更多。只是那一日,對于你而言是幸還是不幸,只有那一日的你自己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