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的慣例,那團圓之宴,是要等王爺和王妃從拱辰門上回來之後,才能擺上的。說是與民同樂,其實也沒有許多事情,前後不過一個時辰。由王爺和王妃兩人,用成對的金樽滿上美酒,一起敬獻與天地帝王,又祈禱第二年的風調雨順,百姓安樂。祭典之後,照例有花火之會,除了王府里親自制出的焰火,各州縣也都有焰火送上來,不必說那花樣翻新,爭奇斗艷,精巧絕倫處自然不是尋常買賣的煙花爆竹能比。所以這除夕花火,和十五的上元燈會一樣,都是蓉城里每年不可錯過的景致。
花火里頭藏著特別鑄造的錢幣,寫著吉祥如意幾個字,總有百千枚,錢幣不值什麼,也不能往外頭使,卻總是一個新年的好意頭。花火之中,城樓上的二人又會擲做成梅花式的金銀錁子,用絲絨裹著,裝在繡著喜鵲登梅花樣的荷包里頭,喻示春喜上眉梢,不過只有六對而已,.+du.比之錢幣更是珍罕許多。誰要是撿得了,貴重好看自然不必說,又是一種好彩頭,必然懸掛于家中,珍之重之。
這會子暮色已深,城樓下早已燈火通明,青羅也已在拱辰門的門樓里,戴上了一雙鳳凰金釵。那匠人心思細巧,發上兩只鳳凰的尾羽絲絲相扣,倒像是孔雀開屏一般,籠住了發髻之後,又徐徐散開。這一對釵已是足夠精致華麗,在燈火下轉動之間就有金光耀眼,衣衫上又有金線襯托,也就無需太多裝飾。青羅在潤玉手里的鏡子里,瞧見了自己渾身的光彩,卻蹙了眉道,「倒是好看,只是太沉了些。」
潤玉笑道,「王妃這話說的倒叫人不知道怎麼回了,這赤金的東西,哪里會輕巧呢,可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呢。」青羅笑道,「難得這樣的好東西,果真是巧奪天工,的確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可一般人也不知道,這金釵有多麼沉重呢。」說著伸手觸了觸那鳳凰尾羽,臉上的笑容溫和端莊,身形又挺得筆直,那一抹笑容像是凝固住了一般,眼神里卻又有一絲更深邃的光彩,一閃而過。
正說著話,忽然听見有人笑語道,「時辰快到了,你這里可好了?」青羅一抬頭,瞧見懷慕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與自己一樣,穿著最為隆重的禮服。只是廣袖博帶,也不覺得沉重,反倒顯得飄逸灑月兌。青羅心里暗暗笑起來,原來就連深知這沉重的自己,也會被這樣的表面華光所蒙蔽,又何必不知情的別人呢。青羅笑著擱下了鏡子,起身道,「左右也差不多了,時辰可到了?」
懷慕點頭笑笑,走過來將青羅牽起,就往外頭走。潤玉手里原本還有最後一對小小花鈿要給青羅別在發髻後頭,看見如此情景,也就不再跟過去,默默留在了原地。青羅跟著懷慕走到城門上,果然見拱辰門下頭光亮如晝,華燈如海,歡聲笑語不覺。見二人站在門前,雖然還沒有走出來,就又涌起一陣歡呼來。
懷慕只覺得青羅手心冰冷,握著青羅的那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就緊了緊。青羅也分明察覺到了那一分力,帶著寒冬里的一抹溫度,叫人覺得安心。青羅心里忽然笑起來,似乎每一次這樣出現在眾人面前,他都是要這樣,執著自己的手。雖說西疆民風如此,不比中原拘謹約束,卻也是一分真心才能如此。青羅心里覺得高興,也就反手握了握。
懷慕倒是一怔,察覺到了那一只冰冷手上的力道。自己如此原本是慣了的,卻難得瞧見她如此。從新婚的時候,自己曾經仔細打量過第一次交到自己手心里的這一只手,水蔥樣的指甲,涂抹著嫣紅的蔻丹,又在上頭用金粉描了小小一朵杜鵑。玉一樣的白,冰冷又極為穩定,只是沒有絲毫的溫度。後來,那一只手在自己手心里漸漸地放松了下來,只是那溫度卻是天生的,總是那樣的冰冷。
而今天,從青羅微微回握的力道里,倒像是感覺到了一絲的暖意似的。懷慕微微抬起了青羅的手,微微地抬了起來,十指修長,卻沒有了那樣細長的指甲,面上也是一樣的素白,並沒有一絲的裝飾。只是抬手的瞬間,瞧見青羅腕上描著一枝杜鵑花,嬌胭脂暈染出艷欲滴的顏色,又用金粉勾出蜷曲的如絲花蕊來。那花樣倒是新巧別致的很,懷慕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青羅見懷慕瞧著自己腕上那一朵杜鵑,輕聲笑道,「這杜鵑花是潤玉纏著我,執意要畫上去的,說是前幾日瞧見的花樣,覺得好看。我想著,這杜鵑也是西疆常見的花,雖說是生長于山野之間,卻並有一番風骨。描在手腕上,袖子一遮住,也沒有瞧得見的,所以就由著她去了。你瞧著好是不好?」懷慕點頭道,「自然是好看,只是這樣的花樣,雖說是嫵媚動人,卻到底不該在這種時候描的。」頓了頓又笑道,「你可不要生氣,我也不是管著你,若是在家里,隨你如何都好。」
青羅輕聲笑道,「我哪里就這樣小氣了,就為這幾句話生你的氣?你說的本來也對,我也是一時新鮮。」懷慕卻又微微側了身子,壓低了聲音笑道,「你若是喜歡,我日後也跟潤玉那丫頭學著給你畫一畫。人家是張敞畫眉,我瞧你眉色甚濃,是不用畫的,不如就畫一朵杜鵑,倒是別致有趣呢。你放心,我雖然沒有瞧過什麼花樣兒,卻也和先生學過花鳥,自然日日翻新,絕不重樣兒的。」
青羅低了頭,嗔道,「這樣多的人,你還胡說呢。」懷慕笑道,「那些人哪里知道我們說什麼呢?只怕看見你我竊竊私語,還以為是說什麼家國大事呢。」說著又嘆了一聲道,「在百姓眼里,為王者,哪里是尋常之人呢?活在雲端,一舉一動都如同神明一般,不悲不喜,波瀾不驚,就像那廟里金身的塑像似的。其實,誰不是普通的人呢?都是有血有肉的,只是隔了這一個城門的高度,就沒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