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月道,「大公子自己也未必心里覺得這母親好呢,若不是有她這樣一個母親,大公子說不定還安享富貴呢,豈會落到今天這樣的局面。」青羅轉頭瞧了深月一眼道,「你今日倒是多話,像是比王爺還見不得安氏呢。」深月低頭道,「也沒有什麼,只是當初我和淺月服侍老王妃,實在是沒少在她那里受過零碎氣。」
青羅笑道,「就為了這個就恨成了這樣?你這心思卻也簡單。」說著青羅又嘆了一口氣道,「這王府里多少人,都和你是一樣的心思。別人得勢的時候不敢怎樣,失了勢,人人恨不得踩上一腳呢。然而就算所有人都是這樣,大公子也會是不一樣的一個。所謂母子親情就算如此,得意的時候多少爭執,真正失意落魄的時候,也只有這樣一個人,還願意心里念著彼此了。」
深月聞言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王妃這是怪我麼?」青羅搖頭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這些話,我也是經了許多事情,才漸漸明白幾分的。你別多心,只管去做我吩咐你的事情就是,只是日後為人處事,再往里深想一層,也就知道別人的心了。」深月點點頭,忙去收拾衣裳,青羅便獨自一人往青歡堂去了。
青羅到了青歡堂里,也沒有什麼人在。因青羅一個冬天多半住在飛蒙館,青歡堂里只有幾個灑掃上的丫頭留著看屋子。幾個人正圍著爐子取暖,見青羅進來,倒是一怔,忙站起來道,「王妃怎麼來了?」青羅笑道,「過來尋一身衣裳換上,你們可知道翠墨和硯香把我那一件雪緞子的斗篷放到了哪里去?」那幾個小丫頭笑道,「王妃貼身的衣物貴重,我們哪里能經手呢,實在是不知道。王妃若是要,我們去請了翠墨姐姐或是硯香姐姐來,給王妃慢慢找去就是了。」
青羅道,「不必如此,我自己找找就罷了。」走了兩步,見那幾個丫頭要跟進來,轉身笑道,「你們不必跟著進來,瞧那爐子上烤的金桔,都出了香味兒了,再不吃可就沒什麼意思了。」有一個丫頭就笑道,「以往倚檀姐姐最愛吃這個了,瞧我們玩別的都要罵的,唯獨這一樣,倒肯跟著我們一起。」
青羅許久不曾听見倚檀這個名字,忽然听到,心里只覺得一陣酸澀。如此算來,到了上元之夜,便是倚檀的忌日了。自己曾說桃花開處,要去拜祭于她的,只是去年那時候的自己深陷紛亂之中,未能成行。卻不知今年桃花紛紛的時候,自己又會在何處呢?或者能往倚檀葬身的山崗之上,灑下一杯清酒祭奠,或者,又會有新的紛爭,讓自己身不由己地被卷了進去罷。
內室里沒有點炭盆子,只覺得寒冷異常。青羅也不知那些箱籠細軟是如何安排,只好一件一件翻檢過去。絲緞柔滑而又冰冷,逐一從指間滑過去,更有滿匣子的金玉首飾,雖然只點著一盞燈燭,卻熠熠生輝。無一不精美,有些熟悉,有些卻陌生。內室里這些都只是自己所有的很少部分,還有許多東西,放在外頭。當初跟隨著自己轟轟烈烈地穿過桃源川的那支船隊,到底運來了多少東西,青羅自己也不清楚。只怕其中許多,終此一生,自己也不會看見。
青羅想起,曾經也有過一次這樣翻檢東西的時候。那是許久之前的二三月,春雨如絲落在窗外的梧桐葉上,染紅了幾瓣桃花。自己坐在秋爽齋里,和侍書、翠墨,一起翻檢著自己十幾年擁有的全部。其中的絕大多數,自己都留在了京城,唯有極少數的幾樣,滿載著自己昔年歡愉時光的東西,被自己帶來了這千里之外,就在眼前的這個描金蓮花紫檀木的匣子里頭。直到如今,這些東西仍舊被自己珍藏著,只是又新增添了幾樣。盡管自己看上去擁有的這樣多,然而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也就只有這麼多罷了。
或者將來會有一日,自己又會像當初離別京城一樣,舍棄自己現在擁有的一切,華美的絲緞,精致的首飾,卻總有一些東西,會永遠跟隨著自己,不論天南地北。不論這些東西看上去是貴重還是輕賤,卻永遠是自己最為珍愛的全部。經了這麼多,走了這麼遠,青羅心里明白了許多。當初愛這些東西,只為了那不俗的情趣,如今卻明白,自己更為珍惜的,是這些東西里頭含有的真心。
青羅這邊翻檢著,忽然覺得手上的觸覺不同方才,便從箱子里頭翻出兩件衣裙來。一件色如新綠,繡著幾枝楊柳,另一件是藕荷色上暈染著寫意的纏枝花樣。這是在玉峽關上的時候,自己和蘇衡一起所買下的東西,說是蓉城有名的錦娘所制的衣裳,雖不是名貴絲緞所制,難得是韻味情致。
青羅後來時常盤點王府家庫里的東西,倒也沒有少見這錦娘所制的布衣,往王府里供奉的,自然更有許多精美之物,青羅卻再也沒有給自己留下過一件。唯有這兩件,始終都擱在這里,並沒有著意收起,卻記得曾經在翠墨收拾箱籠準備將它們送到外院的時候,將這兩件布衣留在了內室。明知道此生再也不會穿著,卻始終也不能當做尋常的東西舍棄。而那一枝松枝模樣的發釵,卻被自己收在那個描金匣子里,沒有人問起,也不需要回答。
青羅穿著那一身雪緞的斗篷推開了綺雲軒的門,那一樹磬口臘梅下頭,那個小丫頭還怯生生地站著,臉色比自己早晨看見的,還要青白幾分。望著自己的臉,也更多了幾分的恐懼意味。手里緊緊攥著一枝新折下來的臘梅,看見青羅進來,卻手一抖就落在了地上。地下的雪似乎比別的地方更積的厚些,花枝落了下去,听不見斷裂的聲響,倒是隱約有一股子冷香漫了過來。
青羅不等那丫頭走過來,自己走了過去,撿起了地上那一枝臘梅,輕聲問道,「是怎麼一回事?」那丫頭瞧了青羅一眼,低頭道,「王妃從這里出去以後,雲夫人就叫我取了紙筆出來,一個人關在屋子里頭。後來又叫我出來送東西到永慕堂去,還說方才折的那一枝臘梅花不好,要重新折一枝來放在身邊。」
說到此處,那丫頭眼中忽然就滾下一串淚來,「誰知道,等我送完東西,折了臘梅花進去,就看見雲夫人吊在梁上。我心里覺得害怕極了,想出來喊人進去,院門卻又被從外頭鎖上了,我只好拼命敲門,才有幾個守衛人進來問話。听我說了,進去把雲夫人放了下來,就走了。我一個人在這里,」說著瞧了一眼內室,又畏懼地縮了縮身子。
青羅見她如此情形,知道是害怕再進那屋子里去。此時園子里進來幾個人,領頭的正是深月,後頭還跟著幾個勁裝的男子,想必是守衛綺雲軒,方才進去放了安氏下來的那幾個人了。深月見了青羅忙走過來問道,「王妃可要進去?我听他們幾個說,里面的情形十分駭人呢。」青羅想了想,踫了踫還簪在發上余香猶在的一小枝臘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道,「罷了,我也就送到這里就是了,原本方才就已經訣別。」
深月點頭,就帶著那幾個人走了進去。青羅轉頭問那個還怔在原地的小丫頭問道,「你是雲夫人身邊的什麼人?怎麼她只留了你一個在身邊,你日後可有想去的地方?」那丫頭低聲道,「我也不知道,我進王府來不過半年,在雲夫人身邊伺候時候也不久,後來諸位姐姐們都被遣了出去,就只留了我一個人。」青羅又道,「雲夫人對你可好?你當日可是自然跟著她留在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