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打破沉默的是封太妃,臉上方才冷淡的表情忽然散去,露出極為溫暖親切的一個笑容來。封氏伸出手去,對懷蓉柔聲道,「蓉丫頭,快到祖母這里來。」懷蓉一怔,顯然不曾想封氏在自己做了無比悖逆的舉動,又在婚禮上如此無視王族禮儀之後,竟然對自己這樣親切,倒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過了片刻才慢慢走到封氏身邊去。
封氏拉過懷蓉的手,輕輕摩挲了一回,那神情不是憤怒傷心,也不是喜悅安慰,倒像是無可奈何的迷惘似的。懷蓉此時也覺得震動,自己陪伴封氏身邊多年,算是兒孫輩中與她最為親近的那一個了。然而她也從不曾這樣對過自己,或者說,自己從來不曾感覺到猶如此刻一樣的親切。重華寺里的千百個日日夜夜,懷蓉和這位親祖母的相伴,都是在氤氳的檀香氣味里頭,默不作聲地在佛前長跪念誦里度過的。與其說是骨肉至親,自己倒更][].[].[]像是與那檀香蓮花一樣,守在她身邊,也守在佛祖身邊的一種美麗陳設。
然而仔細想來倒也不是如此,自己在封氏面前,也時常有小兒女的情態,也常有羞紅神色,甚至嬌嗔言語。然而那樣的笑容,從來都不是肆意的真心。她給予這個老人年少的青春活氣,這個老人給予自己庇佑與安全。她們只是各取所需,她心里十分明白,封太妃,自己的親祖母,也十分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她身邊陪伴伺候,無微不至,言笑晏晏。那是一場彼此都沒有什麼壞處的戲,彼此演的得心應手,原本也以為會一直這麼下去直到自己平安出閣的那一日。
只是這樣的平衡,到底是被自己打破了。從那以後,祖母再也不曾用親切柔和的眼神看過自己,就算是人前的笑容和關切,也讓自己覺得沉甸甸的,透著一股子冷。而自己好像周身的力氣都被抽的干淨,連演戲的力氣也都沒有了。在祖母的面前,自己寧願像重華寺的佛堂里跪地祈禱的時候那樣安靜,卻再不肯露出哪怕是偽裝的笑容和軟語嬌言。然而在自己即將遠行,再不歸來的此時此刻,這個自己自幼侍奉的老人,卻忽然拉住了自己的手,即使冷淡如懷蓉也不得不承認,那枯槁粗糙的手掌心里,傳遞著真而又真的眷戀,蘊涵著切而又切的期盼。
懷蓉忽然覺得恍惚了,這個內心深沉無比的老人,自己的親祖母,或者是真心喜愛著自己的。她對于自己的庇佑,阻止自己的遠嫁,阻止自己與慧恆的相見,如今又為自己安排了這樣的一樁婚姻,或者並不單單是對自己多年侍奉的一種對等償還,也不單單是害怕自己污了上官家的聲明,不單單是因為想要用自己籠絡方家,而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夠得到光明正大又理所當然的幸福。她的眼神分明是眷戀著自己,不忍心自己離她而去的,卻又堅決地將自己推開,推到離她最遠的地方。或者她這麼多年離群索居的日子,也真的太寂寞了,以至于分明是因為紓解寂寞才有的一個契約,最後那個填補了她寂寞的自己,竟然真的得到了她的真心。
懷蓉心里又苦笑起來,就算真的是這樣,又能怎麼樣呢?她想要給自己的,已經給了自己的,卻又不是自己想要的。封太妃給自己編織的是一個在她心里完美無缺的好夢,對自己而言,卻只是燒成灰燼的一顆心的墳墓罷了。也許封太妃到了此刻,也從自己的眼楮里明白這一點,所以她的眼楮里,眷戀和期盼之外,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不安,甚至有幾分懷蓉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的後悔。
今日的祖母,似乎比自己知道的任何時候都要更加脆弱,否則自己怎麼能在她永遠平靜的眼楮里,看到這樣多分明的矛盾的情緒?又或者,是即將離別的自己心里不再安靜,才會把自己心里的情緒,投射到了她的眼楮里去。懷蓉正想著,只見封氏身後的芸月快步走上前來,將一塊盛在金盤里的大紅色面紗捧在自己面前。封氏接過面紗,懷蓉見狀便跪在封氏腳邊,任她將那一塊面紗小心地覆在自己頭上,又用簪環仔細固定住了。
懷蓉正要起身,卻感覺到封氏的手在自己頭頂上撫了撫,又听見封太妃用極輕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道,「你在我身邊這麼多年,比王府里長大的芷丫頭和蕊丫頭多吃了許多的苦,這我心里知道。然而也正因為如此,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也就不是這兩個丫頭能比的了。就連你的這些哥哥嫂嫂,在我心里也不如你重。只是我看重是我孫女兒的你,卻更看重上官家的名譽和江山。如今你要出閣了,我也沒有什麼好送你做嫁妝的,我也知道你本性並不愛這些金玉,只有親自給你戴上這一方蓋頭。從今以後,你能為上官家做的,我需要你為上官家做的都已經做完了,日後的路該怎樣,只有你自己去走,我不會再要你做什麼,也再不能護著你什麼。」
封氏的話落在耳邊,懷蓉竟然驚覺自己臉上流過一滴眼淚。懷蓉並不曾抬起頭,封氏卻像是知道一樣,「出嫁的時候,女兒家是可以哭的。你今日想哭,就莫要忍著。你的性子瞧著溫柔,其實最是剛強,這是好事,卻也是壞事。這一回嫁了人,以後若是覺得委屈卻也不能隨意哭泣了,就這麼一日,你想如何哭,都沒有人都阻攔你的。至于你的母親,你如今身份貴重,誰又能欺侮了她去?我雖然說不上喜歡,卻也並不會叫人為難了她,何況還有王妃在呢。」說著把懷蓉拉了起來,抽出自己身上的帕子,笑著替她拭去面頰上的淚水,「我的兒,這便去罷。」
懷蓉也正是在這一刻才知道,自己心里在意的人,原來並不只有母親一個。如果早些年知道這些,或者自己對封氏的笑容和言語里,都能更多出幾分真心來。也許她會在這個與自己相伴最久的人身邊,留下在母親面前都不曾流出的淚水。也許那樣,自己也就不會成為今日這樣的冷漠和孤獨。然而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不論是祖母還是自己,直到分別的最後一刻,才知道原來在自己的心里,經過了重華山上孤寂而漫長的歲月,這一個在身邊陪伴作為長久的人,已經是如此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