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連雲性子原本冷淡,就算與新婚妻子縴雨之間,也多是相對無言罷了,而對這個中年得來的女兒,卻是十分疼愛,視若掌珠。當年那些金戈鐵馬的歲月似乎都已經過去,只剩邊妻兒,是唯一的牽掛。而平安生下女兒的縴雨,氣色也好了許多。比起仍舊神色憔悴的高羽,幾乎是神采飛揚了。往日里靦腆寡言,如今卻也能在這樣的宴會上,言笑晏晏,毫不怯場了。
眾人听了縴雨郡主的話,也都紛紛笑了起來。高羽微怔,轉而卻大笑道,「妹妹說的正是,今日設宴,就是為了這樣一件好事。」說著含笑瞧了身邊披著金色面紗的王妃一眼,又對眾人道,「王妃已有了身孕,今年年內,漪兒便能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了。」整個殿堂瞬時一靜,過了一霎,所有人才回過神來,離席拜下,山呼慶賀。縴雨也喜道,「哥哥嫂嫂這消息瞞的妹妹好苦。」高羽笑道,「也是()這幾日才知道,這不趕著就告訴你了。等孩子出世之後,就把漪兒接進來,和他一處作伴。兩個孩子相差不過半歲,就如你我幼年時一般,一處長大,自然情誼不同。」
縴雨笑道,「哥哥自說自話,這佷兒還不知是男是女,倒把漪兒的將來都訂下了。我是自然沒什麼的,怎麼也不問問將軍?如今在府里,每日抱著漪兒的人可不是我這個母親,倒是將軍這個父親呢。」說著便含笑望著一邊的任連雲。任連雲一怔,只是盯著杯中的酒,半晌才道,「孩兒能有世子作伴,自然是好事。」高羽又笑道,「你倒是和王妃一模一樣,還沒有個影子,就說是個世子。其實女兒有何不好?瞧瞧漪兒的模樣,就覺得是個女兒也極是惹人憐愛。父子之間說話不易,倒是女兒更為貼心。到那時候,我心疼孩兒的心,說不定比任將軍尤甚呢。」
任連雲和縴雨還未說話,一直默不作聲的玲瓏卻忽然間出聲道,「自然是個世子。如此一來,敦煌才能夠如眾卿所言,萬世興盛,永享太平。」高羽聞言便側過頭瞧著玲瓏,玲瓏卻並不曾看向高羽,只是輕聲道,「這幾日我總覺得身上乏力,今日倒覺得好些。想著後園子里那些花也開了,不曾好好賞一賞。今日懷蓉夫人難得入宮一次,不如陪我去懸苑賞一賞花可好?」
懷蓉听聞高羽和玲瓏的喜事,正自出神,卻不想玲瓏問道自己身上來。只是今日入宮之前收到玲瓏所贈的玉佩,早知道她是有要緊的話要對自己說的,便笑道,「早听聞敦煌城中琪花瑤草,盡在宮中懸苑。王妃既然相邀,我自然恭敬不如從命了。等散了席,便勞煩王妃了。」卻見玲瓏盈盈起身,扶著身邊侍女的手道,「何必等那一個時辰,花開短暫,未必就肯候著人去,夫人若是願意,不如你我這就去罷。」說著竟扶著侍女離席,從屏風背後出了殿。
懷蓉自到了敦煌之後,雖行事都由著自己的性子,卻不曾想著昌平王妃,竟是絲毫不顧忌禮儀,竟自己設了宴,又匆匆離去。懷蓉瞧了高羽一眼,只見他方才還笑逐顏開的臉上似乎有些怔忡神情,望著玲瓏離去的背影,卻是一言不發。懷蓉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又轉過頭去瞧著文崎。文崎倒是不以為意,點頭道,「既然是王妃誠心相邀,去就是了。這殿中氣味混雜,不比園子里花香盈袖,王妃如今身子不比平時,自然覺得園子里更暢快些。你陪著王妃去,可要好生照拂,確保王妃平安無事。」
高羽此時像是回過了神,笑著敬了懷蓉一杯,「王妃行事素來隨意慣了,倒是叫夫人見笑了,還望夫人替我好生照顧,在此先行謝過。」又對文崎笑道,「既然王妃和夫人有體己話說,將軍就陪著我,在這里暢快飲酒罷。」文崎還未說話,縴雨先笑道,「我這嫂嫂真是偏心,我和她一處長大,竟然在這里偏著懷蓉郡主,只帶著她一人去賞花,把我這個小姑子擱在一邊。」
高羽笑道,「偏你有這許多的話,這園子你哪里去得?自小沾了花粉,便要出疹,王妃這是體諒你的意思。」縴雨笑道,「哥哥真是偏心嫂嫂,說什麼都是你們的道路。罷了,我就在這里,瞧著你們飲酒就是。」說著便笑吟吟地給身邊的任連雲滿上酒杯。懷蓉又瞧了文崎一眼,見他對著自己點了點頭,便起身向高羽告罪,著玲瓏方才身後侍立的另一個女子出去。
敦煌王宮從城中看著威嚴高聳,凌入雲霄,其中道路卻是崎嶇復雜。懷蓉隨著那侍女走了許久,只覺得王宮與蓉城的素雅清華不同,滿眼俱是金碧輝煌,奪目生輝。宮殿處處裝飾著黃金明珠,被那燈燭照映,幾乎叫人睜不開眼楮來。路徑屈曲,雖燈燭明亮,卻叫人有些不知身在何處。那花草芬芳氣息,或許是懸苑中彌漫出的,盈滿了整座宮殿,若要尋它,卻又不知地處何方。郁郁的香氣彌漫,懷蓉只覺得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轉過了一個彎,所見叫懷蓉眼前一亮,不自禁地感慨這巧奪天工的技藝。許多沙漠中的旅客都曾瞧見過隱園幻影,卻並不相信隱園的存在。而懸苑卻不同,所有人都知道王宮中有這樣一座懸苑,卻極少有人看見。就連重臣名將,也未必能夠一窺真容。只有無數歌謠傳唱,說它飛流浣碧,宛在天上。如今懷蓉親眼所見,雖清雅精巧不及家中宜園,但輝煌壯麗,卻遠在蓉城任何園林之上。
映入眼簾的,便是敦煌城與隱園齊名的另一座園林,宮城中的懸苑。敦煌王室似乎極愛神秘超凡的存在,懸苑與隱園皆是如此。隱園面對日泉,背靠山丘,層層芳樹,綿延飛花,如在雲端。懸苑處于宮室深處,並無如此地勢之利,卻是懸在半空中的一個花園,用人力生生建築在錯落層疊的樓台之上,高達百尺。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將地底下的水抽了上來,灌溉這一片空中花園。
整個懸苑,像是大漠上憑空飛將的綠色瀑布。大漠上最稀罕的便是這樣的綠色,然而在這懸苑中,淺碧濃翠,卻像是上天獨獨恩賜與它的禮物,不知源泉何處,卻就這樣肆意熱情地流動,不畏懼大漠的烈日和風沙。綠色深處,還有斑斕的彩色,也不知是種植了何等的奇花異草,香氣濃郁,如飲醇酒。色彩潑濺之間,還有飛動不息的水流噴泉,從最頂端輕盈流下,穿梭點綴在綠色之中,光芒照映之下,五色陸離,莫可名狀。
引路的侍女躬身行禮道,「王妃就在最上頭的露台等著夫人,婢子不便陪夫人前往,夫人可自行前去。」也不等懷蓉說話,便自行離去。懷蓉仰頭瞧著頭頂上綠意,和看上去無窮無盡的階梯,心里微微嘆了口氣,便慢慢拾階而上,每一重露台,都種植著不同的花木,遠看著是綠意盎然,走近了才知道,原來這里頭有這樣多的顏色,翡翠一樣的綠,金子一樣的黃,火焰一樣的紅,還有日泉的湖水一樣的藍,和猶如夢一樣的紫。整個園子像是天上垂下的斑斕錦緞,叫人目不暇接。
懷蓉忽然听見一縷樂聲,聲音蒼茫,倒像是塤聲。懷蓉雖通音律,卻不會吹塤,之所以听得出來,是因懷蓉曾經在一個飛揚著大雪的夜里,看見輕袍緩帶的文崎,坐在日泉的湖水邊,吹奏過整整一夜。那曲子懷蓉自然是知道的,一首關山月,多少蒼茫悲慨。懷蓉曾經以為,這樣的樂聲該在大漠孤煙之下,由身配長劍的勇士吹起。卻不曾想到,自己在精致如夢的隱園中听見,如今,在輝煌如錦的懸苑中,在這春日明媚的千花百卉之中,又一次听見了這樣的調子。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