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有一葉輕舟,逆著桃源川的清流上溯,披戴著金粉色的余暉,漸漸消失在谷口的幽暗中。入得桃源川,夾岸仍舊是數不盡的桃花林,許是谷中風動,那桃林落下無數飛英,在船頭眷戀地旋轉一番,又順著船舷向下游流去。山谷里本就天色幽暗,狹窄處只有頭頂上的一線天瞧得見光亮,即使是寬闊處落下天光,那光亮也是朦朦朧朧的。這朦朧的光亮,照的那原本帶著紅暈的花樹,倒像是月光一樣皎潔的白。
游賞的人都已離去,這山谷里是這樣的寂靜。頭頂上的光漸漸散去,只看得見深藍的一線天宇,最終那深藍也化成了墨色,掛著幾點星光。山谷寬闊處,小舟忽然停了,輕靈轉折幾番,泊入幾樹桃花圍繞的一個小小水灣之中。溪流甚急,那水灣卻是十分安靜,連上空的星星也能照映出來,時有落花,這才蕩起幾縷漣漪。像是為了呼應天上的星子,船頭上點起了一盞燈。燈火橙黃的影子照在波光里頭,把星光的影子都沖的淡了,倒像是一輪剛剛好的滿月。
好像是不滿足這樣的靜,方才點起燈的女子跪在甲板上,探出身去伸手,把那鏡子般的水面打碎了,水中的月影也跟著跳躍起來,像是一簇金色的火焰。那女子笑起來,倒像是察覺到什麼有趣之事,手也動的更是快速,直到水花潑濺起來,打濕了袖子,這才低低地嗔怪了一句。身後卻傳來一聲笑,「這做了王妃也好些時候了,都以為你是個沉穩大氣的,誰又知道背過了人,還是這樣的頑皮性子。」
船頭戲水的青羅轉過臉來,瞧見懷慕正倚著船艙對著自己笑。平日里玉冠束發,高貴嚴肅的王侯,如今只用青巾隨意一系,輕炮緩帶,眉宇間神情也是極是柔和,嘴角還噙著一個戲謔的笑容。青羅也忍不住對他笑了笑,索性坐在甲板上,手臂支在膝上,托著腮瞧著眼前的人。見懷慕不說話,青羅忽然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神情,伸手往水中一抄,那水花隨著青羅手腕間的一抹光亮劃出一道弧線,正正落在懷慕身上,打濕了半片衣裳。青羅倒不想真能得手,倒是怔了一怔,轉而笑道,「怎麼不躲開呢?還是預備了什麼厲害的招數在後頭,我可是不怕你的。」
懷慕不答話,卻撩起打濕的衣裳,也學著青羅坐在船頭,卻並不瞧著青羅,手上不知何時自哪里折來的一枝桃花,在水面上有意無意地劃過,蕩起細細的水波。青羅見他不說話,只靜靜坐在那里,心里沒來由地一緊,便拉過懷慕的手軟言道,「我不過是同你取笑罷了,你若是不快活,下一回一樣如此對我就是了。」青羅卻不曾看見,懷慕背轉過身的臉上忽然滿是笑意,手里的枯枝突然一動,在水里一挑,幾點水珠不偏不倚,正落在青羅面頰上。青羅只覺得臉上一涼,卻見懷慕轉過臉來,對自己笑道,「這可是你說的,不必等著下一回,這一次便報復了罷。」
青羅這才知道,懷慕方才一番形容,只是玩笑罷了,心里一松,面上卻露出嗔怪來,「饒是戲耍,你也實在叫人著惱。」說著就奪過懷慕手中的花枝,佯裝要一樣地往他臉上灑,卻只做了做樣子罷了,花枝入水,卻是極輕柔地輕輕點下,漾起一圈水紋。懷慕目不轉楮地瞧著青羅,忽然想起許久以前的中秋,眼前的女子攬起裙擺,坐在水邊的大石頭上,笑容天真無邪,像是一個精靈一般。手中的桂花枝在水面上劃過,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還有那時候浮動的桂花香。就是從那個時候,自己才終于明了,他從沒有感覺到這樣地害怕失去,這樣想抓住眼前的人。這個人是他親手推開的,他卻真的想要留住這一刻成為永久。也就從哪個時候開始,眼前的這個人,才真正開始屬于自己,注定了後來的歲月長久,都要彼此相伴。
如今的情形,倒像是和那時候一樣了,就連她腕上籠的那一串水晶,也仍舊如那一日那樣,隨著手臂的動作,搖曳出細碎的光亮。懷慕伸出手,把青羅臉上方才自己濺上的水珠拭去了。那樣的數點,瞧著像是淚珠,與此刻是不相宜的。青羅轉過頭來望著懷慕,露出盈盈的一個笑來。忽然將拿著桃花枝的手收了回來,捋了捋自己的頭發,濕透了的袖口直直落到臂彎,露出一段手臂來,還有腕上籠著的那一串水晶。
懷慕此時瞧得真切,那水晶串子結繩的地方,還串著一枚小小紅豆,那艷色即使在夜色里,也都瞧得分明。沾上水珠的桃花拂過她鬢角,桃花的香氣本來淡薄,這一動之間,那香氣卻盈盈拂面,分外分明。懷慕心里忽然想起,那時候青羅在水面上寫著的那幾句詩。
王母妝成鏡未收,倚欄人在水精樓。
笙歌莫佔清光盡,留與溪翁一釣舟。
那時候青羅還是水精樓中听取笙歌的人,如今這一夜,倒真圓了她的願。雖無明月,這獨屬于彼此的一盞燈火映在水里,也勉強抵得過中秋月色了。不論如何,他終究是用這樣的方式圓了她的夢,雖然自己不能兌現當初的許諾,放她于山河湖海之間自由來去,但在此時此刻,到底有了笙歌未佔清光盡,獨與溪翁一釣舟的光陰。水精樓里的繁華紛擾,都在這個山谷外頭。而這個桃花樹下的水灣,這一葉扁舟里頭,就只有他們兩個人,還有獨屬于他們兩個人的這一輪月。
此刻懷慕心里想,這一回兩個人單獨出來,實在是對的。不為別的,只為了這一刻的靜好時光,為了這一刻她臉色這放松的笑容,也是值得的。這一次遠行,原本的目的並不是如此,原本的計劃,也並不是只有自己和青羅兩人。早已籌備得周密,卻在昨夜于芳草渡尋到青羅的時候,忽然轉了念頭,這樣一段旅程,只該有自己兩個人才是。當下牽著青羅出了王府,給門口候著的其余人傳了新的指令,二人便獨獨乘了一葉小舟離去。那時候的自己,覺得是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