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衡在君歸閣看見父親的身影,只覺得數月不見,竟然蒼老了許多。記憶中,父親站在此處等待著母親的身影,一年一年,從來都沒有改變過。這個園子里梅花開了又落,只有他等待的那個身影,是永恆的,就好像母親從來都不曾離開過一樣。只是今日,借著黯淡的一點燈光,他分明看見父親無力地依靠在闌干上,好像這一生等待的氣力,都已經被耗盡了一般。
看見蘇衡前來,蘇準微微一點頭,還不等蘇衡開口,就淡淡問道,「你回來了,世子妃去了何處?」蘇衡心里一震,清瓊失蹤一事,自然不能張揚,可是自己獨自一人回京,又如何能夠瞞過父親?當下便交代道,「是我的不是,如今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還在派人四處尋找。只怕她一時氣憤回了蓉城,叫永靖王那邊知道了此事,就不好了。父親放心,我必會盡快找她回來的。」
蘇準卻苦笑起來,搖了搖頭,「如今與西疆的戰事一觸即發,被人知道你丟了世子妃,的確是大事。可是為父心中顧慮的,卻並不是此事。」蘇準望了望君歸閣外此時只有綠葉的梅林,「衡兒,如今這園子里,只剩了咱們父子二人。若有一日,連為父也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又該如何度過往後的日子呢?」
蘇衡一驚,心里也覺得有些酸楚。曾經這個園子里,也有過歡聲笑語。祖母,父母親,還有自己和妹妹紫曼。可是如今,竟然空蕩蕩的只剩下父親和自己。就連那一盞伴著自己的孤燈,也離自己而去了。真到了父親口中的那個以後,等自己成為南安王的時候,還有誰在這里等著自己歸來呢?
蘇準的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疲倦,「當日你祖母逼著你去西疆娶一位世子妃,我知道你並不甘願。可是那時候看著你的頹敗模樣,我也只有相信這樣一劑猛藥,能夠救你。而你帶回來的世子妃,也並沒有叫我失望。我看著她在這里吹著梅花落,就好像看見當年的你母親,在我不在的時候,一直在這里等著我。」
蘇準望著自己的兒子,「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麼,我也知道,年少相遇的那個人,這一生也是極難忘記的。」蘇準頓了頓,「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女子,在你的母親嫁給我之前。」蘇衡一驚,只听父親慢慢說著幾十年前的舊事,「我也曾經和你一樣,少年在江湖上行走,也是落拓不羈的性子。那時候,我遇見了一個女子,我想要娶她。我堅信,我這一生都不會再遇上這樣的一個人了。」
蘇衡仔細听著父親的話,卻見他半晌也不再往下說,忍不住問道,「後來呢?」蘇準一怔,嘴角竟有一個淡淡的笑意,「後來?後來我的父王過世了,太妃將我急急召回了京城。我本想帶著那女子一起回來,可是我要承繼王爵,更有許多不得不做之事,此時帶她回去多有不便。所以我告訴那個女子,等我喪期一滿,我就接了她來,娶她做我的王妃。然而我的喪期一滿,太妃就告訴我,一月之後,我將和慧嘉公主成婚。聖旨早在我父王去世的時候就已經擬定,只等著我服喪期滿。聖命難違,我沒有選擇。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才娶了你的母親。」
蘇衡沉默半晌,卻忽然問道,「父親當初,為何不曾將那個女子一起娶進門來?是母親不許麼,還是父親根本不曾和母親說起過?」蘇準望了蘇衡一眼,「那時候我年輕氣盛,也不曾顧慮你母親的感受,甚至不曾想過,作為駙馬,在新婚數月之內提出要納妾,是對皇家尊嚴的侮辱。可是你的母親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對我說,若是我真的放不下,她不會攔著我,那樣只會讓我恨她一生。」
蘇準嘆了口氣,「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你的母親當初對我說出這句話,心里又有多少酸楚不甘,最後,我也還是沒有納妾。」蘇衡訝道,「既然母親也沒有異議,為何父親還是沒有將那人帶進家門?」蘇準一笑,「我本以為,你母親會是唯一的阻礙,甚至想過,如果她阻撓,我要怎麼應對。可是沒有想到,是那個女子,自己不願意跟著我來。她也有自己的驕傲,她告訴我,既然不能如約,那麼此生,就不要再見。」
蘇衡一驚,他不曾想過,這樣一段故事里,忍辱求全的是母親,而毫不遲疑的竟是那一個人,忍不住又道,「那後來怎樣了?」蘇準道,「我見她心意已決,知道無法挽回。我也明白,到底是我負了她。可是那又能如何?若我不能娶她,倒不如放了她,不要再糾纏。後來我再也不曾見過她,和你的母親一起生活,有了你,還有你的妹妹。」
「我知道她的心思,知道她一直都在這里等待著我。她親手種了這千百株清明晚粉,只因為這是等待的花,也嵌著她的閨名。她從來不曾強求過我什麼,只是一直在這里等待著我,絲毫也沒有怨言。我心里清楚,身為一個公主,待我如此,是極為難得的。我和她過著舉案齊眉的生活,只是可惜,戰亂不斷,我不能時常陪伴在她身邊。更何況,我心里始終有一個結不曾解開。我總是要為那個曾經傾心的女子留一席之地,而你的母親也知道這一點。她明知如此還依舊待我,更叫我覺得愧疚。」
「我仍然在一年一年地征戰四方,我以為你的母親,會永遠在那里等我。戰亂終究會平息,而我終究會回來。我將會回來,你的母親也不必再等。即使我的心里,會永遠裝著另外一個人,我也仍然會和你的母親相伴度過一生,那個時候,我們能並肩賞花,白頭到老。曾經我對你母親的傷害,也只有用這樣一生的陪伴,才能夠稍稍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