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準正欲喚人去尋澎淶,正在此時,外頭卻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小廝,正是蘇準身邊跟隨的,平日十分穩重機靈,今日卻慌慌張張,連路都走不穩,一路模爬滾打地過來,還未走近就大呼,「王爺,不好了,出大事了。」
蘇準一驚便道,「可是澎淶先生出了什麼事?」那小廝喘了口氣道,「澎淶先生還不曾回來,外頭卻有一大群兵士,將咱們王府團團圍住,說是要問世子身為羽林衛總領衛護不力之罪呢。」
蘇準大驚,又蹙眉道,「陛下沒有什麼大礙,也放了衡兒回來,這深更半夜的,又是為了什麼?」又哼了一聲道,「是忠順王要借機打壓我南安王府不成?他也不看看如今是何等局面,還能由得他恣意妄為。你帶著我去,我倒要會一會他。」
小廝忙道,「忠順王爺不曾來,來的是宮里的人。我听為首的那個公公道,陛下中的那一箭,箭上有奇毒,如今太醫院的眾太醫都在會診。」蘇衡父子都是一驚,御體損傷是何等要緊,不過是蹭破了皮肉,身為羽林衛總領的蘇衡都受了幾十廷杖,還算是從輕發落。若是陛下真有什麼三長兩短,只怕自己性命不保。
蘇準心里也是十分緊張,方才不祥的預感又一次襲來,卻對蘇衡道,「你只管跟著去,不必慌張,想必是陛下連日勞心勞力,這才暈了過去,未必是真中了毒。宮里那些人膽小怕事,胡說八道也是有的。」頓了頓又道,「就算陛下真的中了毒,宮里良醫無數,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不會有事。如今陛下未醒,他們也不會真的把你怎麼樣。等陛下醒了,你的罪名也自然就不存在了。」
蘇衡點頭道,「我明白,只是要多勞煩父親費心了。」舉步正要走,想了想又道,「澎淶先生不曾回來,我倒是有些擔心。父親還是早些把他找了回來,有他在,就算陛下真的中了什麼毒,父親也能有個人商量。」
蘇準點點頭,「你放心,我自然不會讓你有事的。」卻見那小廝還抬頭看著自己,神情慌張比方才尤甚,便蹙眉道,「你還有什麼話?」那小廝抖得如篩糠一般,「王爺,跟著宮里公公一起來傳旨的,還有……還有……」蘇準此時正心煩意亂,見他吞吞吐吐,喝道,「還有誰,快說!」那小廝跪伏在地上,顫聲道,「還有韓大人。」
蘇衡二人大驚,韓勁節死去多日,又如何能夠死而復生?蘇準一把拉過那小廝道,「是哪一個韓大人?你可看的真切?不曾看花了眼?」小廝點頭道,「我也不敢相信,可那站在公公邊上的人,的的確確就是韓丞相韓勁節大人。」
蘇準手一松,把小廝頓時摔落在地。蘇準一聲長嘆,「罷了,千算萬算,到底不比那一只老狐狸。如今他死而復生,行刺陛下之人的唯一活口又逃走了,陛下還身中奇毒,這些都不是偶然。或者我們步步端機,卻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等著這最後的關頭,才來這麼一出絕地反擊。」
蘇準深深地瞧了蘇衡一眼,「我的計劃功敗垂成也就罷了,可是衡兒,你的劫數到了。陛下昏迷不醒,韓勁節死而復生,必定要置你于死地。就連我們精心安排的兩場刺殺,他們也能捏造出別的證據來。到了那個時候,謀反行刺的人,就是我南安王府。」
蘇衡神情卻十分平靜,「父親不必擔心,我命硬得很,自然還能好端端活著出來的。眼下這個困局,只有救醒了陛下才能解開。父親不必掛念我,先去找澎淶先生。他醫術甚高,想必還能找出一線生機來。若是他也出了事,」蘇衡沒有往下說,只是嘆了口氣。蘇準心里卻明白的很,只是道,「你不用操心這些,一切有我。」蘇衡淡淡一笑,又望向卓玉閣的方向,「我出事的消息,暫時不要傳出去,免得外頭胡亂猜疑。」
蘇準點了點頭,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穿過暗沉沉的夜,去赴一個危險的死亡之約。年少的時候,他以為人生只有策馬江湖的簡單,到了如今這個歲數,他才漸漸明白,世上最危險難測的,是人心。自己一族世代征戰沙場,看慣了生死,也都不曾看破人心。蘇準這一刻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小女兒紫曼,自己將她孤身一人投入人心最為詭譎的**,也許是比將兒子帶上沙場,更為殘忍的一件事。
南安王府里滿世界尋找此時本該出現在君歸閣的澎淶,卻不曾想到,澎淶正閑坐在御河邊。夏夜晴空,天上閃爍無數星子,星河璀璨自這一座院落上空橫過,是唯一的裝飾。河邊楊柳依依,在夜風中輕柔舞動。澎淶坐在樹下,身邊並肩坐著一個女子,兩個人也不說話,就那麼坐著,一起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河。這里這樣安靜,連蟬鳴也沒有,只有頭頂的璀璨星河,還有柳葉之間細微的沙沙聲響。
澎淶只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沒有過這樣的平靜和滿足。失去之後空蕩蕩的失落和失而復得的快樂疊加在一起,他竟然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這樣靜靜地坐著。所幸他身邊的這個女子也並沒有要他說什麼,他從看見她的第一眼起,就覺得她隨時都會消失,可是她卻還好端端地在自己身邊,從正午到黃昏,從黃昏到月落。
他不敢側過頭看她,唯恐看見她的眼楮里的神情,重復著那一日生離死別的痛苦。他只敢坐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仰望星空,听著身邊的人的心跳。澎淶心里苦笑起來,他本是什麼也不在意的人,卻何以此時這樣在意。唯恐這個人消失,也唯恐這個人再看見自己身上的丑惡和冷酷。
所以在最後一刻,他帶著她逃走了。他親手謀劃的刺殺,他在那里等待要看結果的那一場刺殺,他臨陣月兌逃了。那一刻,他心里涌現出當初在玉暉峽的情景,身邊盛裝華服的女子坐在那里,驚恐地看著眼前的尸骨如山,血流成河。他不敢再叫她看見那樣的場景,不是害怕她看見死亡,而是害怕她看見陰謀。他害怕她知道自己仍然沒有改變,仍然把別人的性命當做兒戲,親手用別人的血肉編織一個又一個的騙局。那一刻他想,若是她再看見這一幕,也許就會轉身離開,再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