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書心里忽然回想起幾年前在玉暉峽,他對自己說,侍書,你別害怕,我會提點著你,幫襯著你的。那一瞬間,自己感受到的安心和溫暖,與現在是這樣相似。而過了這樣久,她卻仍然不敢仔細去看他,怕看見的又是那樣一張冷漠無情的臉,怕這溫暖只是自己的幻覺。侍書在那樣的奔逃中,听見心里另一個自己微微的嘲弄,原來經歷了那樣的欺騙幻滅和絕望,遇見這樣一剎那的溫暖,竟然還是會身不由己。
在他停下的那一刻,她替自己做出了決定。她要重新再活一回,不是以侍書的身份,而是一個全新的人,甄婉瑩。那是她在離開蓉城之後,為自己取的名字。她心里暗暗下了決心,她要把一切都忘記,從蓉城,到京城,所有的一切都忘記。她不曾隨著什麼人遠嫁,不曾李代桃僵地做過公主,也不曾被利用,不曾為一個人甘願付出自己的生命。
她這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想要重新活一回,擺月兌當初的所有牽絆,只為自己活著。她想要知道,若她不是侍書,不是永靖王妃的侍女,他對待自己,會不會有所不同,他願不願意給自己一點真心。她下定了決心,如果他可以做得到,她將忘卻曾經的背叛,永遠地以甄婉瑩的身份陪伴著他,再也不在他和別的人之間權衡兩難,只為了他活著。而如果,他再一次地背叛她利用她,她將用她在這分別之後的歲月里修習的醫術,親手結果他的性命,為死去的侍書,討回他欠著的那一條命。
婉瑩微微笑了起來。人生的機遇,實在是難以預知的。她從來不曾想到過,在她心灰意冷地離開蓉城的時候,會再次遇見當初在松城救了自己一命的邱先生。也不知因為什麼,雲游不定的他竟然收了自己做弟子,將他一生所學傾囊相授。不管是救人之術,還是殺人之毒,他都毫無保留。
當初她為什麼會答允做他的弟子,她也已經忘記了。或者只是因為余生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寄托的,只有在夜以繼日地苦學之中,她才能夠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才能夠忘記心里的傷痛。邱先生看見她拼了命一般地苦學,卻也沒有阻止她,只是給她調制些養身的藥物,給她調理身子。
後來她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己竟然真的在醫術上頗有天賦,天賦加上她遠勝于常人的努力,她竟然在短短一年多的光景里,修到了別人十幾年的境界。那個時候,她的心也漸漸地平靜下來,邱先生也慢慢覺得放心,便繼續雲游四方,放了她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和邱先生一樣,四處游歷,直到到了京城之外的一座小小村落,無意間救了一個人,竟在那里定居下來。她知道自己離京城很近,卻從來不曾想過要回去看一眼。她想,在這離京城極近的地方度過余生,也算是證明了自己早已經放下。
直到她又一次看見清玨,這個曾經遠在蓉城的貴族女子,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願望,竟然跋山涉水來到此處,九死一生卻毫不後悔。她不曾想到會被認識的人發現,卻又不能不救她。好在,清玨似乎也知道她的心思,看見死而復生的人,並沒有表示什麼驚訝,只是問她,有沒有什麼方法,能找到青羅。
侍書左思右想,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蹤,卻又不能不幫清玨。最後她選擇了給自己的師傅邱先生寫信,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回信中,邱先生問自己,願不願意回到京城去照應清玨。那個瞬間,侍書的心里猛地一跳,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與京城近在咫尺的自己,從來都沒有放下,她害怕那里,也害怕那里的人,她不敢面對自己的過去,更不敢面對自己曾經愛過也恨過的人。
可是看著清玨,她也忽然有了這樣的願望,她也想要回到那里去,看一看那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到底是什麼,使得她心上的那個人變的如此的冷酷無情。只是她還沒有找到答案,卻已經看見了那個讓她想要尋找答案的人。那個瞬間,好像所謂的答案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她不再想要知道為什麼,對她來說,唯一重要的,是如果一切都重來一遍,她換過一重身份,他會如何對待自己。原來自己從不曾放下愛,只是因為恨和無奈而不得不放下。從她踏入澎淶的世界這一刻起,她就決心忘記自己侍書的身份,只做一個浪跡江湖、偶然相遇,無需在因為任何人而退縮遲疑的甄婉瑩。她只是想要知道,一切重新來過,他會不會真心對待自己。
婉瑩本以為,澎淶會等上幾天才露面,卻沒有想到,第二日才醒,就看見澎淶的坐在自己榻前,凝視著自己。眼神里有無限的眷戀叫她心里一動,卻又掩蓋不住疲憊與焦慮。婉瑩一驚,才過了一夜,他竟然就憔悴了許多,似乎有什麼為難之事。婉瑩忙坐起身子,也顧不得回避梳洗,便問道,「你怎麼了?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
澎淶看著婉瑩焦急關切的神情,心里一跳,覺得一陣暖意涌了上來。這麼多年,所有人都將他作為無所不在的智囊,有什麼難解的困惑都要來找他,卻從沒有人問過他,可有什麼危難之時。只是這一瞬間的心頭之暖,卻也解不了此時的憂慮。
澎淶心里嘆了口氣,嘴上卻說得輕松,「沒有什麼。我倒是忘了,我這里只有一張床榻,把你帶到這里來,倒委屈你睡在這里。」說著就笑道,「你去熟悉熟悉,我帶你去街上走走,把你需要的東西都買了回來,總不能一直委屈你睡在這里。」婉瑩見他神情,情知他不曾說真話,卻又抵擋不住這難得的溫柔親切,便點頭跟著一起前去。
京城繁華,與蓉城又是不同,更非鄉野之間能比。京城中百姓千百年來閱盡滄桑,又多了一份從容。昨日朱雀道上血流成河,今日過處,竟又如什麼也不曾發生一般,一樣的繁華熱鬧。澎淶忽然想起什麼道,「你是不是還不曾有過早膳?」婉瑩抿嘴兒一笑道,「我記得你和我說,你那里有吃的,叫我瞧了一圈兒,只有你那花梨木的桌子,還像是個能吃的好點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