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裴梁不說話,青羅卻淡淡笑了,「這些日子將軍都不曾有書信來,想必也是得了王爺的指令,外頭的事情都不要告訴我,好叫我安心養胎吧。」青羅無意識地伸手在月復上輕輕撫了撫,那神情落在裴梁眼中,竟是溫柔無限,只是這溫柔轉瞬就被愁緒遮掩了,「我今日已經听聞了敦煌的事情,只是我心里總是放心不下,覺得王爺還瞞了我什麼要緊的事情。我知道王爺也是為了我好,然而我如今卻更是難以心安。我若是去問王爺,他自然不會告訴我,所以我來問一問將軍,到底出了什麼事?」
裴梁並不曾回答青羅的話,沉默良久,卻忽然問道,「王妃為何要來問我呢?若真是有什麼事情,就算王爺不肯告訴王妃,問翠墨姑娘也是一樣的。翠墨姑娘是王妃的陪嫁,王妃真要問,她自然不會隱瞞的。」
青羅不曾想到裴梁會如此反問自己,倒是怔了一怔,想了想道,「翠墨如今替我理家,外頭的事情她並無心分神。更何況,正因為她是我的陪嫁,對我的身體,我的孩子更看的要緊些。真出了什麼事情,她絕不會告訴我的。」裴梁凝視著青羅道,「末將和翠墨姑娘對王妃的忠心是一樣的。難道王妃心里以為,末將就——」裴梁話說了一半,底下的話卻並不曾再說,只低下了頭。
青羅望了裴梁一眼,卻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然而你和翠墨不同。我曾記得你立誓要效忠于我,我也信你的忠心。你心里應該明白,你對我盡忠之道是什麼,你需要做的和翠墨不同,不是照拂我的身體,而是做我的眼楮,做我的手,做我的劍。可是如今你卻也和她一眼,讓我盲了雙眼,斷了手腳。所以我必須來問一問你,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和王爺,到底瞞了我什麼?」
青羅的話問的直白,裴梁心里卻慢慢涌起一股苦澀。那一瞬間,他真想把什麼都告訴了她,把他隱瞞的一切都告訴她。就如她所述的,他是她的眼楮,她的手腳,她手中的利劍。他與她之間,不過就是這樣而已。他的一切,都建築在她對他的信任之上。若是連這最後的信任都沒有了,他還如何能夠留在她身邊呢?這也不僅僅是他的私心,這隱瞞,更是他身上背負的命令。
所以他終究不能夠對她說,自己究竟瞞了她些什麼。盡管這樣的隱瞞,讓他自己也覺得痛苦莫名。然而到了最後,他還是只能淡淡地回應,「末將實在不知道王妃想問的是什麼,王妃若是放心不下,還是去問王爺罷。王妃該知道的,自然都會知道的。」青羅蹙了眉,忽然冷聲道,「既然如此,你也再當不起我的信任了。當初給你的那一枚雀符,還是交換給我罷。」
裴梁一震,立刻離座,單膝跪地,自懷中小心取出本屬于青羅的那一枚雀符來,恭敬遞過頭頂。然而過了良久,卻不見青羅伸手去取。裴梁心里疑惑,忍不住抬頭去看,卻見青羅正凝視著自己。珠光之下,那一雙眼楮里沒有憤怒,沒有猜疑,有的只是蒙著淡淡愁緒的惘然。過了半晌,只听青羅道,「罷了,我也倦了。你既然不願說,我也不勉強你。雀符你還是好生收著罷,這一宗上,總不要再辜負了我的信任。」
裴梁不曾想此事竟然這樣輕輕就揭過,遲疑著收了雀符,只覺得青羅的身影十分疲倦。他忍不住道,「王妃放心,應該告訴王妃的一切,我一定如實稟告。王妃讓我著意留心的事情,我也一天不敢懈怠。只是王妃這些日子,還是要以自己的身子為重,切勿多思。」又瞧了瞧青羅喝剩下的茶,「這樣濃的茶,王妃孕中也不宜飲用的。」
青羅微微一笑,「罷了,如今什麼是我該知道的,什麼是我不該知道的,倒都不由我做主了。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要替我著想,我倒不知道,自己該信什麼不該信什麼了。我一向自認是一個明白的人,如今這樣的日子,過得也實在糊涂。若是能這樣糊涂一輩子就罷了,可有些事情,又哪里是不叫人告訴,就能當做從來不曾發生的呢?到了該知道的時候,一樣還是要知道。該傷心的時候,也一樣是要傷心的。」
裴梁仍舊是低了頭不說話,青羅說著又撫了撫小月復,自顧自地喃喃,「也罷了,為了這個孩子,也許我真的應該做一個眼盲之人,什麼也不去想倒好些。在這個孩子出生以前,我就多一回清閑罷。想來這短短幾個月,也不至于出什麼大事。」
青羅語罷便對裴梁擺手道,「你去罷。你不熟悉園子里的道路,晚上不要亂走亂撞,我自然會遣了人送你。」說著就起身離去,只留下夜明珠的光暈,和水上慢慢打著圈兒的幾只水燈。
青羅離去之後,裴梁獨自在春潭邊又坐了許久。盤膝坐在石磯上,水上的蓮花燈明明滅滅,搖曳出流動的光影。二十多年的光陰好像流水一樣在眼前走過,歷歷在目那樣清晰,然而此刻他卻有些不知自己是誰了。他從不曾想過自己的人生會是這樣,他本來以為是不可能的,都成了現實,而他曾經以為順理成章的,卻都杳如雲煙。
在廣袤的西疆山水之間,他從來是孤獨一人。他不屬于這里任何一個名門望族,卻意外地躋身其中,獲得高位。他擁有著世人的羨慕和嫉妒,然而他在意的,賴以生存的,卻始終只是一個人的信任而已。沒有她的信任,他將什麼也不是。而擁有著她的信任又如何呢?他的每一日,都好像在烈火之上煎熬。
裴梁听見背後一個聲音響起,「走罷,我送你下山。」裴梁不用回頭去看,他知道說話的這個人是誰。這是他在西疆唯一的親人,盡管不能相認,他卻熟悉她的聲音。暗夜里,樹蔭里,這個聲音無數次地在他耳邊響起,他知道她是誰。這是他的骨肉至親,同根手足,這是他分離多年,卻依舊血脈相連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