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芷說到這里,眼角的淚卻終于滾落下來,「可是就算我用盡自己全部的力氣,成為了這王府里最才貌雙全的一個,又能怎麼樣呢?我到底是這家里庶出的女兒,否則又怎麼會輕易就被許給了一個能做我父親的人,一個已經有了妻子兒女的人,去做他的側室?若是母親你能抓住父親的心,而不是在這王府里活得無聲無息,我又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就算母親你做不到,若是你能像懷蓉的母親那樣,舍下你所謂的骨肉親情,為我謀一個長長遠遠的將來,我又何至于會變成今天這樣?」
懷芷忽然搶上前去,一把抓住董氏的肩頭,「母親你總是說把我看得比你的一切都重要,可是你又為我做過什麼?小的時候你把我看在自己身邊,只知道守著我,卻忘了你在父王心里的位置,才能夠決定我的將來。等我大了疏遠了你,你只知道我看不見的地方黯然神傷,卻從不曾替我的將來打算,任由我成了和你一樣的妾室。等我去了北疆,你關在自己的屋子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可你從來不曾知道我到底在那里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不曾給我施以援手。這麼多年,不管我多麼艱難多麼絕望,你始終都不能給我任何的幫助和依靠。你說,我到底是該念著你對我的情,還是該恨你?」
董氏只覺得落在肩上的力氣極大,幾乎能听得見骨頭的響聲,然而那話語落在心上的聲響,幾乎就是晴天霹靂。她看見懷芷眼角的淚,只覺得心都被那幾滴淚灼傷了。她無法思考,無法反應,心里眼中是一片的茫然。
她的女兒,她唯一的視若生命的女兒,她為她做過些什麼呢?是啊,她為了這個孩子放棄了自己嬌嬈的眼波流轉,飛揚的舞步輕盈,只想做一個母親。她用自己全部的光陰和生命,只為等著和她的重逢。然而如今,她的孩子終于回來了,站在自己面前,銳利地質問著自己,作為母親,到底為她做過些什麼。她無法回答,她自認為為女兒耗盡了一切,卻原來只是一場虛無。
過了良久,懷芷終于慢慢松開了手。董氏怔怔地看著女兒,只見懷芷抬手拭去了眼角殘余的淚,笑了起來,「母親好生安歇罷,我先走了,我還有好些要緊的事情,就不陪母親說話了。」走到門前,卻忽然轉過身來,「我的孩子,我必許他一個安穩的將來,不管要我做什麼,我都要他在這世上活得堂堂正正,沒有任何人敢輕侮小瞧他。」
語罷,懷芷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春綠庭。涼風吹動,隱隱有桂花香氣,卻不知是從哪里傳來的。這一座庭院這樣簡陋,就連著金秋馥郁的香氣,都要借了外頭的。懷芷忽然想起了北疆,遼城的大雪,冷得連梅花也不能生長的冬天。這麼多年,她過著什麼樣的日子,經歷了什麼,這個家里誰又知道,誰又關切呢?如今她回來了,可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離開時候的上官懷芷了。
不知怎麼,離去十幾步,懷芷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春綠庭的門扉半掩,她卻好像透過重重陰影,看見了方才月光下和歌起舞的母親。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那身影是那樣的美,又是這樣的寂寞。
懷芷心里像烈火一樣燃燒著的恨與憤怒,忽然就熄滅了。對母親的恨和怨,到底是不能理直氣壯的。她曾經也是那麼美的人,驚艷四方,見者動容。可為了自己,竟然憔悴至斯。她恨她的無力軟弱,卻又不得不承認,這是這世上最在意自己的一個人。也是她在這個家里頭,唯一的一點牽掛。盡管她不願意承認,也永遠不會承認,母親就好像宴席珍饈美味中忽然出現的那一盒子紅豆沙月餅,就算貧賤,卻只為她一個人存在。
秋日黃昏時候的定雲江,滿滿的是落日余暉投下的暖意。花果香里漁舟唱晚,听著似乎是喧鬧,其實是安寧。落陽峽外的江水,似乎比別處更溫柔許多似的,閃爍著大片金燦燦的光亮,從綿延的山巒之間蜿蜒流向遠方。
秋意正濃,兩岸的青山漸漸被紅葉與黃葉暈染,原本只是水波盡頭疏疏朗朗的寫意幾筆,此時卻濃墨重彩,在夕陽之下愈發顯得明艷。等漁歌消失在青山之間,那金光也散去了,開闊平緩的江面上只留下大片緋紅的霞影。星星點點幾葉扁舟漂浮在霞影之上,听不見人聲,卻能聞得見酒香。
「這清秋渡的斷鴻當真不凡,隔得這麼遠,還能聞得見酒香。」船頭遠眺的懷蕊听見有人道,轉過身去,只見文站在自己身邊,手里拿著一壺酒。見懷蕊看著自己,文一笑,又取出兩只酒杯斟滿了,遞了一只給懷蕊,自己將另一杯一飲而盡。
懷蕊只覺得迎面撲來的香氣清冽濃郁,帶著桂花的馥郁,卻又絲毫不覺甜膩,就像這江山闊朗,氣爽秋高。接過酒杯,本只想淺淺飲一口,卻忽然覺得如此情景,正當滿飲此杯才是。于是抬手掩了酒杯,便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只見文望著自己的眼神,驚奇中帶著幾分激賞。
懷蕊也不言語,仍舊遙遙望著極西方的天宇,霞光燦爛,猶如燃燒的火焰。江水不知會延伸到何處去,她只知道,定雲江自西北方向的崇山峻嶺之中來,最終會通向無人踏足過的雪峰高峻。那是她畢生不會去的地方,她要去的是敦煌。循江西去,在平城渡江到達對岸的谷城,再一路向北,穿過大漠風沙,就是敦煌。
那個歌謠里傳唱不絕的神秘之城,香料,絲綢,舞姬,駝鈴,那個與家鄉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她從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能夠前往。那是青羅曾經跋涉千里終于征服的土地,那也是懷蓉消失不見的地方。她已經長大成人,她知道遠處等著她的不僅是斑斕奇妙的旅途,更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危險。但她樂于面對這樣的危險。她感激懷慕與青羅的安排,她終于走出了那個安寧卻狹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