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書房本不讓任何人進入,這些日子,婉瑩卻已經進出自如。初時還扣一扣門,有一日他正忙著公務,听見婉瑩的聲音變隨口說了一句,往後自己進來就是了。從那以後,婉瑩便經常來他的書房之中。她的腳步聲,其實從門前他就能听得見,只是不曾告訴她。
婉瑩並不曾收拾他的書房,她從不動他的東西,不管那些書卷信件是整齊還是凌亂。她每日來,往往帶了一捧新鮮花草,或是擺上一盤瓜果,一碟細點。他若是不在,她就放下東西離開。他若是在,便會從書架上取一本書給她,有時是逸聞趣事,有時是醫藥典籍。她會靜靜地坐在一邊翻閱,擱下書卷的時候,給他沏一壺茶。听著婉瑩翻動書頁的聲音,嗅著淡淡的花果香氣,澎淶總是覺得,這個多年來像雪洞一樣的屋子,有了家的溫馨。
湘簾半卷,月色頓時流泄進來。婉瑩捧著一只陶罐站在門前,里頭擁簇著白玉繡球一樣的菊花,月色下分外皎潔,似乎還帶著幾點露水。澎淶深深吸了口氣,只覺菊花的清氣溶著月色,在這斗室之間彌漫開來,一瞬間沖淡了方才焚燒的刺鼻味道,仿佛置身山野之間。
婉瑩卻蹙了眉,到一邊將陶罐放下,快步走了過來道,「我怎麼听見又咳嗽了?可是受了風寒?」說著就伸手要替澎淶診脈。澎淶的手猛地往回一縮,婉瑩的臉色瞬間有些黯然,低了頭不說話。澎淶怕她多心,忙道,「我自己也是大夫呢,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如何?你放心,將養些時候就好了。」
婉瑩卻仔細打量澎淶面色,搖頭道,「前幾日你也這樣說,我瞧著卻不像。你回來也有幾日了,非但沒有變好,倒像是比那一日更厲害了幾分。我雖說醫術遠不及你,究竟也略知一二,你卻總不肯讓我替你瞧一瞧。既是如此,我又如何能放心呢?」說著便側過頭去,眼中隱隱似有淚光。
澎淶聞言心里一酸,一只手幾乎就要伸出去觸踫婉瑩的面頰,遲疑了一瞬,終究縮了回去,反攏在袖中,淡淡笑道,「小時候從師傅學醫,師傅曾有嚴命,不得叫其他人為自己診脈開方的。師命如此,我也是無奈。」
婉瑩轉過臉來,見澎淶神色從容,心里半信半疑。想起邱先生,性子也是十分古怪的,雖然不曾有這樣的命令,然世外高人多半有些怪脾性,當真說出這樣的話來也未可知。想到此處,便也和緩了神色,「你若是一日一日能好起來,我也就放心了。想必是這些日子大小事情都要你做主,才累的臉色不好。也不知道王爺什麼時候能好起來,世子又什麼時候能回府呢。」
澎淶聞言心中一動,卻並不答言。婉瑩也是一怔,自己與澎淶這一回重逢,本立定了主意,再不去問這些事情,只一心相伴。然而事出突然,到底是不得已卷進了這一場混亂里頭。方才那話絕無刺探什麼的意思,只是想到澎淶連日操勞,一時情急才說了出口。然而澎淶最是多心的人,卻不知會不會想到別處。
婉瑩再一瞧澎淶,神色卻十分溫和,坦然道,「王爺的病,我也去瞧了幾回,並無什麼大礙。只是一時之間卻不得好,只有慢慢調養。往後馳騁沙場,練兵操戈之事,王爺只怕再也力不從心了。至于世子什麼時候能回府,連我也不知道呢。我心里也盼著他能回來,還有一事相求。」
婉瑩疑惑地瞧著澎淶,澎淶卻不再往下說,反而凝神注視著婉瑩,眼中神色是婉瑩從不曾見過的溫情脈脈,叫她心里激蕩,幾乎不敢對視。過了半晌,才啞聲道,「你要向世子求什麼?」
澎淶久久地望著婉瑩,忽然伸手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婉瑩只覺得那手冰涼,那是文士的手,手指修長瘦弱,帶著自己熟悉的冷和堅決。那是曾叫她恐懼的手,能在談笑間殺伐決斷,毫無憐憫。那也是曾讓她安心的手,在他的牽引下,不管前頭是瓊樓玉宇還是萬丈深淵,都可以一路相隨。這只手曾經顫抖遲疑地伸向她,在她重傷垂危的時候,那時她傷心絕望,以死相決。這只手也曾經不顧一切地伸向她,拉著她一路奔走,躲開下一個瞬間的殺戮。
如今,在她絲毫不曾預料到的時候,他再次對自己伸出了手。那只手仍舊冰冷,卻不再是她記憶中那樣刀鋒的寒。就像是,此時此刻湘簾中流泄的月色,照在自己捧來的那一盆玉菊上頭,是月的清涼,玉的溫潤。而她來不及多想,來不及拒絕,更無處躲避,自然而然就被他握在了掌心。她不知道這之後會是怎樣,只知道在此時此刻,她感受到了平靜和安心。
清玨立在窗前,月色如水照在朱闌之上,將原本富貴的亭閣抹上了一層幽怨。秋已漸深,丞相府里的夾竹桃經了一整個韶華勝極的夏,又戀戀不舍了半個秋,還不曾凋落了最後一瓣,都在那一場大火中被焚燒殆盡。花叢間的小小屋舍,無人打擾的靜謐光陰,也都消失得干干淨淨,就像從不曾出現過一樣,什麼也沒有留下。只有她在最後時刻抱在懷中的書畫,盡管殘損,卻還留著幾頁鮮活的花葉,供人憑吊。
清玨心想,為何不干脆燒的干淨?既然注定是要消失的,不如消失的干干淨淨,不要留一絲半點的痕跡叫人念想。那時候她拼卻了性命卻保全它們,如今想來,這又是何必呢?那畫里的,並不是她自己的人生。畫這畫的人,已經作古多年,連身為女兒的她也都記不清了。她執念至今的,不過是自己的不甘罷了。
而作為那畫卷的主人,臨死前都念著一個名字的母親,這一生到底沒有白活。就算是燒干淨了又怎樣呢?她記得的那個人,想要被記得的那個人,這一生也從來不曾忘記過她。滿院的花朵枯死了,舊時的畫卷焚毀了,可她還一直在那里。芳姿,勁節,就連那個人的兒子,名字里也訴說著這一生從不曾放下的想念,信知何處不相逢,就算活著的時候再不相逢,夜深人靜,魂歸西疆的母親,或許也會跋涉千里,來踐這一個畢生的約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