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席離歌,長亭別宴。
香塵已隔猶回面。
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
畫閣魂消,高樓目斷。
斜陽只送平波遠。
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
紅英落盡春梅小。
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裊。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
菱花塵滿慵將照。
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
草燻風暖搖征轡。
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
樓高莫近危闌倚。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
分明又向華胥見。
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
離魂暗逐郎行遠。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一別芳容,五經寒暑。回文欲寄無鱗羽。
多情猶自夢中來,向人粉淚流如雨。
夢破南窗,愁腸萬縷。
那听角動城頭鼓。
人生彈指事成空,斷魂惆悵無尋處。
踏莎行,長作離別之音。
清明時節的寧榮街,草色蕭疏,雨意清淡。
一行人抬著一頂素白軟緞小轎慢慢行在街上,雖是夜雨,抬轎子的人卻衣衫整肅,腳步分毫不亂。行人不多,街角檐下,偶爾兩三個攤主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懶懶地吆喝。見著轎子來了,街上人紛紛狐疑地望過去,仿佛見了什麼可怖可疑的東西似的。
轎子在兩扇簇新的大門錢停了下來,轎邊隨侍的老嬤嬤神色恭順的走到近前打起簾子,「太妃,您慢著些兒。」一邊又呵斥著轎邊跪著踏腳的小麼兒,「猴兒崽子,穩著些兒,摔著貴人,你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藕荷色灑金的轎簾子微開,一個青衣女子跳下來,忙忙撐開一柄白色雪綢繡數枝桃花的杭傘,恭恭敬敬地侯在一側。簾內的人探出一只玉白的手,扶了那青衣女子伸過來攙扶的手臂下來。老嬤嬤偷眼一覷,那人穿著一領玉色斗篷,只在邊緣繡了幾朵淺碧色芙蓉,露出里面銀線五鳳紋樣的宮樣錦裙。那女子只看了青衣侍女一眼,那青衣女便令小丫頭子取銀子打賞這隨轎的一干人。
老嬤嬤滿臉堆笑地借過銀子,卻又听見那青衣女的聲音,「娘娘,小王爺瞧著京城新鮮,不許奴才們快著走呢,還要略等等。」老嬤嬤忙抬起頭,欲說點什麼來奉承這進京謝恩的永靖王太妃,一抬眼卻立刻怔住。那白衣的女子的身影模模糊糊,像是熟悉又分外疏離。挽著雙環鏤鹿髻,一支攢珠累銀絲游鳳釵,眉間一顆南珠,珠光溫潤流轉。耳邊一對白珊瑚流蘇墜子,沙沙的摩挲著衣領。一張略帶倦意的臉孔,忘之不過二十余,一望即知大家風範,端靜美好,眼里卻看不到底,如同幽幽的一眼神泉,偶爾的青光凌凌,只微微泛著傷痛的澀然。美是極美,只是太清淡,像是要在雨夜里飄走一樣。
「王嬤嬤,向來可好?」那女子忽的一笑,清冷略散,那笑容極是熟悉,盛開了盛極而熱烈的紅色薔薇。雖然只是一剎那,卻像是照亮了夜色。「翠墨,你瞧瞧這是誰?」
听到翠墨這個名字,王嬤嬤又是一凜,轉臉向那青衣女望去,那喚作翠墨的女子也正望著她。于是十年前的記憶紛至沓來,彼時她還是榮國府王善保家的寡婦,跟著璉二女乃女乃去抄檢大觀園,別的姑娘們都安靜,只有「她」,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刮子,還有她身邊的翠墨和侍書,也都是冷嘲熱諷。
原來是「她」。
「三姑娘?!」王善保家的一時情不自禁的喚了出聲。見白衣女子淡淡看著她身上忠順王府的號衣,立時反應過來,也顧不得一地泥水,跪伏于地,「太妃恕罪……」
是啊,她早不是當年賈府爽利熱情的玫瑰花兒賈探春了,她是御筆親封的涵寧公主,永靖王上官淇奧的生身母親,過世的永靖王上官懷幕的嫡妻。她一人執掌著鳳仙州,昌安州,昌平州,昌恩州,陽平州,宏安州,權傾一方。北至浩瀚敦煌西域,南至嵯峨高山江峽,均在這一雙縴縴素手之中。她也再不姓賈,她是當今南安老王爺的嫡出二小姐,南安王蘇衡的親妹,皇上西宮端閔貴妃蘇紫曼的親姐。
她是蘇青羅。
「如今……都如何了?」青羅淡淡的問。自離了京城,已經十年。她不再是賈家女兒,蘇家自然是不會讓半點賈家消息透露給她的。到的最後,她也只知大廈已傾罷了。
王善保家的倒是乖覺,也不消再多問,便垂目回道,「回娘娘的話,娘娘出嫁第二日,林姑娘就沒了。老太太、太太和薛姨太太做主叫寶二爺和寶姑娘成了親,只是沒多久,二爺去送林姑娘回南邊,就再沒回來,也沒人知道去了哪里。大老爺沒了之後,大太太沒幾日也就去了。如今只二太太和寶二女乃女乃在祠堂里住著,趙姨娘先也住著,後得了急癥,也沒捱過幾日。二老爺、璉二爺、珍大爺、小蓉大爺都去東北充軍了,珍大女乃女乃、璉二女乃女乃、小蓉大女乃女乃都沒了。四姑娘出家去了,如今不知道在哪兒,雲姑娘家也叫人抄了,听說賣去南邊船上去了。先珠大女乃女乃和蘭小爺如今在南邊,蘭小爺做了官,帶著大女乃女乃去了。其他人,像琴姑娘、邢姑娘、薛二爺,連奴婢也不知道了。」
青羅只是默然。這時,街角又轉過來一乘青色轎子,青羅轉過臉,臉上的黯然頓時散去,淺淺一笑,並不晃眼,只是柔柔的散開。轎子在身邊停下,不待侍女打簾,青羅便從翠墨手中接過傘,走過去微笑著伸出了手。簾子掀開,里面是一個約莫六歲的男孩子,束著一頂小小的白金游龍冠,著一身海水游龍蟒袍,身形坐的極正,隱隱有王者氣度。見著母親,卻立時笑開了,露出孩子的神色。青羅也笑,伸手將他抱下來。待下了地,那孩子一看身邊除了母親和翠墨姑姑,跟前還跪著一個老嬤嬤,便收起了笑,只牽著母親的手靜靜立著。
青羅掃了猶自跪在地面的王善保家的一眼,淡淡說,「你去吧。以後這些話,都莫再提了。」語罷,便不再看她一眼,執了兒子的手就往門內走去。
青羅在門前玉階上停下,抬一抬頭,門扇匾額一應俱是簇新,書著「永靖王府」四個大字。十年了,這扇門被塵封已有十年,門上那「敕造榮國府」幾個字,也早就不在了。這一次回京,端閔貴妃向皇上求了旨意,將十年前被查封的賈家寧榮二府並大觀園賞給了永靖王做了在京的宅邸,又命南安王府並忠順王府負責一應接待事宜,屋子園子俱修葺一新。青羅幾不可聞的嘆了嘆氣,對身後欲跟進伺候的一眾隨轎人等道,「轎子不必跟進來了,去二門內找董先生安置罷。翠墨和硯香跟著就行了。」聲音很威嚴,雖是不合規矩,一眾自蓉陽府跟著進京的丫鬟僕婦們卻是一聲兒不吭,默默退下。而忠順王府來接待的一干人卻驚愕,王善保家的不自主道,「太妃,這不合規矩——」
「在這府里,我便是規矩。」青羅只冷冷一句,便再不回頭,只與兒子和翠墨、並那一個放賞銀的小丫頭進了府。
一路也不多話,青羅只是牽著兒子快步地走。走了許久,方見到那映襯于一脈青翠障之前的大觀園的門,忽的頓住了腳步。身邊的淇奧抬頭問,「母妃,這是咱們的家嗎?」。青羅卻沉默,良久才答,「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家。」淇奧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也便不敢多話。青羅遂牽著兒子繼續走,直往秋爽齋方向去。
不一時到了門外,這時節屋舍外的梧桐正是新翠,雨打梧桐的聲音,听上去甚是蕭索。自己窗下的那一樹桃花卻是仍在開放,倒是不尋常,簇擁出絨絨的粉色,只是在這雨夜里顯得單薄。青羅領了兒子往內行去,不知是誰如此有心,屋內燈火通明,倒是像知道她要往這一處來似的。待進得門,青羅怔住,這屋子里的陳設,與十年前幾無二致,轉而一笑,心下明白自是妹妹紫曼有心了。只是這物是人非,也不過更添了傷感罷了。
淇奧這一路見母親一直郁郁,這是見了這一笑,忍不住開口,「母妃,這里真好,只是人太少了,太冷清了。」青羅往那藤制的圈椅上一坐,面前筆海里插著如林的各式狼毫羊毫,一卷玉版紙好端端擱在那里。伸手抱過兒子,擱在膝上,「傻孩子。」
這世間,如今也只有他們了。
老太太,寶哥哥,林姐姐,二姐姐,四妹妹,二嫂子,太太,還有趙姨娘……如今這宅子里,空蕩蕩得只剩了自己。
侍書,子平,還有……懷慕,這世間,也空蕩蕩的只剩下了自己。
那一年她十六歲。如今,她已經二十六歲。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