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三章(1)隔江人在雨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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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隔江人在雨聲中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迭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

六月初二,一行人總算是到了蓉城。自出了定雲嶺,眼前開闊景象,叫人難以相信這崇山峻嶺之間竟有這樣的天府之國。田野豐沃,百姓安居,遠山近水,舉止都透著安閑適意。不同于桃源川的曲折幽靜,明川的水寬闊而沉靜,在夕陽下泛著粼粼的金光。河上是無數歸家的漁船,燈火漸次亮起來,整條河慢慢地被點亮了。年少的女子一邊點燈一邊唱著婉轉的歌,音調熟悉又陌生,青羅幾乎听不懂那歌聲里唱的是什麼,只覺得柔和動听。漸漸地又落起了雨,那些明亮的河燈,婉轉的歌聲都像是隔了一層似的,朦朧而遙遠,卻又更顯得溫柔。整條明川,向蜿蜒向天邊的的光的河流。只是遠處有更明亮的所在,像這雨夜里最璀璨的那一顆明珠,只是被厚重的城牆隔住了,不叫人輕易瞧見。因一應眾人與陪嫁物件都是用船運載,故而走了東華門。東華門本是水城門,明川的支流芙蓉河流入城中,在內城環繞半周,最後匯入東南的錦繡湖里去了。一起帶進這座城的,還有無數的錦繡繁花,人煙鼎盛。自東華門入城往西繞行這麼半圈在折而向南,雖說是走些遠路,倒是免去了裝載馬車這一番麻煩。

船隊駛到東華門的渡口,岸上已經點起了無數的明燈。蓉城最有名的就是芙蓉花了,連城中的芙蓉河兩岸盡植,如今雖不是芙蓉花期,沿岸燈火透過輕紅淺碧的薄紗,倒像是開了一路的芙蓉花一樣。起了雨又是夜間,上官懷慕早早就遞了信去,叫官員百姓不必出城迎接,直接進了王府安頓便好。只是東華門至錦繡湖畔的永靖王府一路,自然是花團錦簇燦然生輝的。蓉城的百姓都盼著初六在錦繡湖的婚禮,倒也並不急著來瞧,倒是叫一行人走的從容。眾多漁船自東華門渡或泊在港口,或入了城分散到各個分流中去,漸漸地那熱鬧都靜寂了,只剩了自己這一行人。空對著這璀璨的燈的河流,慢慢駛往未知的盡頭去。

永靖王府坐落于芙蓉河的盡頭錦繡湖畔,隱匿在自然的湖光水色里,濃翠環繞。王府特特引了一線水流去,在府門前匯成不大不小一個水面,既是方便行船,也是自持氣度。眾人下船到了府門前,只見一個年輕男子領著一眾人相迎,那面貌與上官懷慕倒是有幾分相似。

將眾人引入府門,那人向前見禮道,「在下上官懷思,特來迎公主入府。闔府上下盼著涵寧公主與蘇世子已經多日,可算是盼來了。」又笑道,「父王原想著親自來接公主,只是一來年邁,而來公主究竟還未與二弟成婚,怕是要害羞。父王的意思,這幾日就請公主在擎雨閣里小住,大婚之日再見,可好?」

蘇衡點頭道,「王爺與王妃是長輩,夜深雨重,如此安排極是妥帖。」蘇衡既然是朝廷欽使,自然是住在前頭宅子里,明日是要正式拜見永靖王的,還有一應事情需要處理。如今住進擎雨閣的,也不過青羅與侍書、翠墨,其他使喚下人都是王府里安排了去的。

永靖王府極大,青羅等人往擎雨閣又轉坐了小轎。青羅暗暗掀起簾子打量,想來這一帶非是正殿,樓宇不以宏麗端嚴為勝,疏疏落落的,倒像是大觀園的韻味。那風景花木瞧著倒都是好,只是這夜雨綿綿也瞧不大真切。

好一會子到了擎雨閣,這擎雨閣認真說來本就不在王府之內,乃是園子里獨闢出來的小小一個園子,平時無人居住,卻也是五髒俱全。四周被頗大的蓮池團團圍住,只露出小小竹橋,經一座輕巧竹亭曲曲連向外頭,獨門獨戶,遠瞧著只看見幾處飛檐,卻瞧不真切。青羅被王府家人引著往里頭去,見那竹亭上靜靜懸著一盞燈,在這夜雨迷蒙里倒很是得宜。兩邊在竹上書著一幅字,寫的是「荷盡已無擎雨蓋,蠟卷仍是愛秋聲」。可想主人是取了荷葉蕉葉這兩色擎雨承露的盈盈翠蓋取得閣名,如今雖不是深秋,到底是夜雨,也算應景。果然走到閣前,窗外植著數本芭蕉,應了這猜度。昔年元妃姐姐省親,寶玉作了綠蠟春尤卷一句,此間主人倒是同樣心思,只是這妙處都落到雨上,卻更得情味了。

永靖王府的僕役做事倒極利落,一切安排的妥帖,青羅也就歇下了。青羅舊時的屋子外是梧桐,那梧桐雨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的韻味是听得慣了。只是梧桐雨的聲音多是淒涼,這臥听雨打芭蕉,那音色倒是更空落些。

如今這樣,就算是到了目的地了嗎?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只有這雨聲是熟悉的,一聲一聲的,和秋爽齋里的沒有什麼兩樣。像是無數個夜一樣,她听著听著,就沉入了夢。只是這一夜夢境本來該是紛亂的,卻竟然異常安穩。她在夢里,像是回到了幾年前,初初搬到秋爽齋住的日子,在雨夜里點一盞燈,看幾頁詩,期待著一個冒雨來瞧她的姐妹。

第二日,侍書早早地進來伺候了青羅梳洗,天色卻仍是蒙蒙未亮。昨兒歇得晚,也未曾細細打量這屋子,如今環顧一番,倒也清爽整潔,一應陳設都非凡品。青羅接過擰干的帕子,問道,「外頭可還在下雨麼?」侍書應道,早听說西疆多雨,果然是呢,這一夜淅淅瀝瀝總是未停。」說著把窗扇推開,四圍的芭蕉盈盈,被一夜的雨洗的翠色喜人。青羅道,「左右無事,我們出去瞧瞧。」

一時出去,倒覺得此間真是個好地方。玲瓏一座樓閣在水間孤島之上,與世隔絕,所見只有深深淺淺的無邊翠色。如今已是六月,滿眼的亭亭翠蓋中已經初露淺白深緋的花骨朵。到了七八月滿湖花開,不知是什麼盛況。只是想到深秋,該是如何淒涼呢?荷蓋已凋,蕉葉已黃,只怕只有這耳畔綿綿不絕的巴山夜雨為伴了。

侍書服侍著青羅在水心竹亭上坐了,青羅仔細瞧昨日看見的那副字,卻是女子手筆,字跡清秀,只是那筆力卻是不弱,帶著幾分傲骨,也不知是哪位手筆了。青羅在此靜坐良久,倒也不覺煩悶。一時翠墨走到近前來,卻捧著好些書冊,「姑娘你瞧,我在後頭尋來的這些,怕你悶呢。」青羅笑著接過,「你倒是細心。」說著翻開來瞧,心里卻是狐疑了,這些書不像是尋常藏書,多是閨怨詩詞與佛經一類,且里頭滿滿是女子手跡,寫的都是些厭世自傷的句子,看筆跡與這楹聯主人正是一人。這些書冊也是積年之物了,雖是保存完好,那書頁卻都泛黃發脆了。里頭有一頁還夾著一枚纓絡,是柳葉合心的花樣,只是那顏色卻已經淡了。不知這擎雨閣的主人是誰,留下這許多痕跡。瞧著屋舍,像是有些年頭了,自己原以為獨獨闢出來一所小院,是為了待客方便,如今看來,倒像是多年未有人居住一般,處處留著前主人的痕跡。可瞧著卻又不像荒棄多年,一應物件瞧著都是舊物,卻一看即知養護得極好,毫無損毀。若說是雖是預備著待客,以王府之尊,隨時更換也便是了,何必如此?更何況留下這許多主人舊物,更是奇怪。之前沒能發覺,如今想想,連屋里的陳設都不像是尋常客房,處處散發的氣韻都與這字跡主人如出一脈。

青羅心里甚是疑惑,卻也不再多言,正欲讓翠墨將這些書都放回原處,一轉眼卻好似看見前頭荷花深處有一雙眼楮在瞧著她一樣,眼神幽深古怪,縱然青羅素日鎮靜,此時也是恐懼莫名,正欲開口驚呼,那雙眼楮卻又不見了。

青羅急喚侍書翠墨叫人去瞧前頭有沒有匿著什麼人,自己忙忙地回到屋里頭。仍是為那一眼驚懼非常。然而細細回想起來,那眼神里並沒有殺氣,倒像是,倒像是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然而卻又有一絲的厭憎,叫她心里困惑。

不一時侍書進來回道,「姑娘,那里頭並沒有藏著什麼人,你是不是瞧花眼了?」青羅心里明知不是,卻只是點頭道,「大約是吧,你且下去,我有些乏了。」侍書應了一聲便出去,將門也掩上了。青羅這才發覺自己仍是抱著那一迭書,忙往桌上放,卻有一冊落到地上,一頁紙箋從中滑出一半。

青羅忍不住撿了去瞧,那是一張花箋,淺淺的緋紅,甚是精致,許是夾在書中多年的緣故,甚至還能隱約嗅到那種脂粉清香。只是看那字箋上卻是男子手跡,甚有風骨,寫的卻是一句婉轉情詩,「蒲葦韌如絲,盤石無轉移」。只是那花箋像是無數次染了淚痕,那字跡有些都暈染開了,淚痕湮開,緋色的花箋上層層迭迭開了深淺的桃花。青羅細看那夾著花箋的一頁,卻是詩經的那一首,「吁嗟鳩兮,無食桑葚,吁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月兌也,女之耽兮,不可月兌也。」那後頭的句子更是驚心,「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這決裂絕望到徹骨的句子,與男子所書的花箋放在一處,真是觸目驚心的傷悲了。青羅幾乎能看得見這個女子的一生了,相愛,許諾,到拋棄。這一所世外桃源一樣的樓閣,是不是就是她絕望刻骨的牢籠?青羅心里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不願再往下想。匆匆將花箋並這些書冊都收好,喚翠墨進來將這些都好生放回原處,不要再去踫了。

只是這一日,青羅總是不安。那一雙憐憫又厭憎的眼眸,那一個謎一樣的女子,反反復復出現在她眼前,慢慢地融為一體。一個清減又孤傲的身影,身姿楚楚地立在荷花影里,一轉身,那眼眸里慢慢的是哀怨與憐憫,仿佛在控訴自己的一生,又仿佛在預見她的一生。半夜青羅從夢里醒來,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窗外的雨一直未歇,此刻听來,卻再不是閑適安然,而是危機四伏。她回想那一日上官懷思的話,仿佛安排自己住在此間的是永靖王本人,不知這安排又是何意?這里,分明是有淵源的所在。

青羅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領,只好強制自己壓下心里紛亂的情緒,胡亂又睡了一夜。

次日午間,青羅正用著膳,翠墨進來回稟道,「姑娘,外頭好些人帶了一大堆的物件來了,說是給姑娘試穿嫁衣呢。」青羅點點頭,今日是六月初四了,後日黃昏便是大婚的吉時,也該來了。便道,「請她們進來吧。還有,往後人前切記不能叫我姑娘。我瞧南安王府的規矩,郡主們尋常也只以小姐姑娘相稱,偶然叫一聲原也無妨。只是如今身份已經不同,外人前還是叫公主吧。」翠墨應了,便去請外頭候著的眾人進來。領先的是一個老嬤嬤,滿頭頭發都已經銀白,只是看著氣色倒好,打扮得頗有些體面,舉止行動也利索,上前給青羅行禮,笑吟吟道,「老奴給公主請安。老奴夫家姓童,是先王妃的陪嫁,瞧著世子長大的。如今老王爺安排老奴操辦公主與世子的大婚,是給了老奴極大的榮光,老奴必盡心盡力,恭祝公主與世子白頭偕老,琴瑟和諧。」

青羅一听,便知這童嬤嬤在王府中是極有身份的了,忙忙叫侍書攙起,「嬤嬤您是府里的老人兒了,連世子都是您半個兒子呢,我怎能受您如此大禮呢。」又叫翠墨搬了凳子來坐下,奉上一盞茶來。

童嬤嬤倒也不推辭,也就順勢做了,接過茶盞來,「謝公主賜茶。」

青羅又問,「我在京中,听聞世子父母雙全,這先王妃卻是?」

童嬤嬤回道,「公主初來王府,自然不知道。王爺早年迎娶了麾下大將之女為正妃,生了世子,夫妻恩愛成一時佳話。可惜天不假年,世子十五歲上王妃就歿了,王爺就迎了王妃庶出的妹妹做續弦,便是如今的王妃。王妃是世子姨母,到底是至親,王爺也就讓世子認了這位王妃做了母親,王妃無所出,也是真心疼愛世子。只是王妃身子不好,常年不見人的,府里的事情都是雲妃安氏打理。」

青羅道,「原來如此。昨日迎親的是大公子吧?與世子倒也相像。」

童嬤嬤慢慢回道,「雲側妃服侍王爺多年,有了大公子,自然身份尊貴。」這話意卻有些不明不白。青羅詢問地看著她,她卻不再往下頭說了。

二人沉默半晌,童嬤嬤忽然又笑道,「老奴真是年紀大了會忘事,怎麼與公主聊天竟然把正事給忘了。公主後日大喜,一應嫁衣首飾都已經置辦妥當,公主你瞧瞧,若有不合適的,老奴再去更改也還來得及。」

說著門外一行人也就進了屋,這屋舍原本不大,此時黑壓壓立了一地的人。童嬤嬤遂起身,一樣一樣地取過叫青羅來看。公主出降永靖王府,舉世矚目,王府自然也是傾其所有,這些東西自然都是好的。不論是錦緞還是首飾,一色的金紅二色,華貴非常。探春心中倒是苦笑,自己著十幾年都為這庶出的身份心里不快,暗暗在心里起誓,以後即便是如元春姐姐那樣做了貴妃也是不願意的,必要嫁人做正室,哪怕門楣略低些也是無礙的。如今看著這公府王侯堂堂正正的正室之色,卻是借了公主的尊貴身份,實在可笑可嘆。只是這嫡庶之分,其實于女子原來都是一樣,嫁娶不需啼,半點不由人。

青羅正感慨著,卻看見角落里一個丫頭手里托著一對青白玉復瓣蓮花釵,在猩紅的綢緞襯托下越發的素雅。青羅走過去細瞧,卻也不是凡品,那釵通體是一整塊玉雕成,色澤白潤如雪,卻又在蓮花花瓣的尖端有青碧色微微暈染開來,晶瑩欲滴。更不用說那手工精巧,每一瓣荷花都好似雖是要舒展開,滴下露珠一般。

童嬤嬤見青羅瞧得歡喜,笑回道,「公主果然是好眼力,這一對釵並不是王府里置辦的,乃是先王妃留下的陪嫁,據傳這玉還是祖輩九死一生在北疆求來的絕品,正是不世出的珍品。世子一直留著做念想兒呢,今日听聞老奴來給公主送衣衫妝奩,特特命老奴送來給公主,可見世子心中有多麼愛重公主。」

童嬤嬤自顧說的歡喜,青羅卻緩緩露出略帶嘲諷的笑容。若是真心愛重,何必巴巴兒叫嬤嬤轉呈,弄得闔府皆知?這些,只怕同落陽樓前的殷勤一般,都是籠絡人心,鞏固權位罷了。青羅正自顧尋思,卻听得童嬤嬤問,「公主可還滿意?」打迭起精神,對童嬤嬤粲然一笑,「多謝嬤嬤,我很是歡喜。」說著又一嘆,「不瞞嬤嬤,我雖貴為公主,只是千里來此,無依無靠,心里不免忐忑。如今王爺與世子待我如此,也算安心了。」她一介孤女,不管以前閨閣中如何銳利爭強,如今飄零天下,也只能示弱求全。童嬤嬤此來,未必沒有試探自己的意思,只怕自己一番示弱能保得一身平安。

童嬤嬤見青羅像是意向闌珊,並沒有試穿衣衫的意思,也就回道,「老奴瞧著公主的身形,想來衣衫是極為合身的,稍有修改的地方老奴也就冒昧自個兒拿個主意了。大婚的吉日老奴再來伺候公主梳洗,如今就不打擾公主休息了。」說著便領著一干人告退了。

青羅只覺得疲累。原本女子嫁人,多半是要帶上一套面具的。把閨閣中的嬌羞天真也罷,尖酸刻薄也罷,意氣縱橫也罷通通藏起,搏一個溫婉賢淑的賢良名兒,從此成為一個男人一個家族的附屬,身和心皆不是自己的。唯一能盼望的,不過是夫君的真心憐惜。可如今的她,能期盼這些麼?世子人前刻意的示好,童嬤嬤眉眼間的探尋思忖已經叫她有所覺悟。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女子,原本情深的兩個人,都有誓言傾覆的一日,何況原本就無情無義只有利益的盟約?她又想到子平。她與他那樣的真心相知,也不能相守結發。如若命運不是如此,她嫁與他,是不是也會有恩斷情絕的那一日?情愛與家國,到底不能相比。他從沒有說要帶她走,縱然是因為她的志向已定,縱然是因為別無選擇,因為天命難違,何嘗又不是為了他自己的家國天下?

世間本就難得有情兒女,何況世事難料,狂風摧折,又另有時移世易,故人心變。難怪古人的詩詞里,情愛中的離別悲苦那樣多,歡聚溫馨那樣少。士之耽兮,猶可月兌也,女之耽兮,不可月兌也。只怕就是因為,男子本就沒有沉溺其中,為了其他東西,這些情意綿綿都能隨時舍棄。而女子,卻往往將情愛當做一生的所有。若是女子也不沉溺其中,或者也就不必再受苦。她忽然想要冷笑了,原來自己竟然如此幸運,上天根本沒有給自己耽于情愛的機會,或者說,自己一開始就選擇了與男人一樣的路,竟然是心甘情願地為了家國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或者在別人眼里,甚至在子平的眼里,自己是這樣勇敢到無情的女人,竟然能自願地走上這樣不歸的路。然而只有自己才知道,她亦是無奈。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家族傾覆,也不願眼睜睜看著百姓流離。她的命運替她做出了選擇,如果沒有和親,閨閣里的探春不過想著嫁與他人,將自己的聰明智慧用在管家理事上,斷斷想不到這許多。如果這時她遇見了自己的愛情,或者會像林姐姐一樣,拼上性命也不願放棄的,什麼家國天下蒼生萬民都看不到小小女子的眼里。只是世事在她還未來得及的時候就把她推到風口浪尖,叫她看清楚了比情愛更壯烈殘酷的現實,叫她不敢再抱有幻想。這個時候她才遇到子平,已經太遲。他的相知與愛戀,只能是她余生中的溫暖慰藉,叫她把自己心里最後屬于自己的地方交付于他,卻再也阻擋不了早就注定的步伐。她已經把大半的自己交給了親族和國家,把和親當做了余生唯一的使命,把現實當做了自己必須背負的使命。她有時也會想,與子平的這一段情意,是不是本該在發生之前生生止住。只是這些事情,亦是由不得自己。

想到此間,青羅心里卻也微微有些奇怪。蘇衡已經多日沒有再見過她,連那笛聲也久沒有響起了。

夜色漸起,微微的雨意溫柔地將花樹波光都籠罩起來。擎雨閣荷塘之外的聞鶯亭上,蘇衡沉默地望向擎雨閣的方向,卻正在做這些年來最艱難的一個決定。他本來以為,即使自己與探春不得相守,這段曇花一現的愛戀,卻是余生的牽念與溫柔。即使遠在千里,即使身不由己,也能靠這點思念維系。然而那日澎淶的一番話,卻著實扎進了他心里,成了一根刺。探春的處境安危,她以更有父親與將士們十年征戰之苦,百姓流離失所之亂,他都不得不放在心里。他雖然長在草莽,可到底是王侯之子,這些都是他不能背棄的。

他深知上官懷慕是怎樣聰明的人,對探春也是防範謹慎,自己若是與她情意尚在,難免被發覺的一日。他與探春一日有情,就一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莫說是她的身家性命,甚至難免流血漂櫓。

蘇衡正是內心如沸,忽听得背後有人輕輕問道,「世子可想好了?」不消轉身也知道自然是澎淶。

「你何苦如此逼迫于我?」蘇衡只是嘆氣。

「世子,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蘇衡轉身道,「探春本就心懷天下,即使我不去與她斷了這情意,她也不會與我再有糾纏,又何至于被上官懷慕發現端倪?更何況,自古和親,真心有什麼要緊?不過是利益相系罷了。」

澎淶卻是嗤笑一聲,「世子胡涂。自古女子多情,公主雖然巾幗不讓須眉,也是女人。女子一旦對人情深,縱然掩飾,也能叫人瞧出端倪,更何況天下無不透風的牆,上官世子何等厲害人物,世子怎能做僥幸之想?至于這真心麼,自來和親是不必有。然而世子心里清楚,朝廷遣公主和親,是為了拖延時間,休養生息,好來日一舉滅了西疆。如今兩方雖然止戰,可西疆仍然厲兵秣馬,不容小覷。公主在西疆地位越高與上官世子感情越好,越是能爭取時間,消弭西疆對我朝廷的戰意。彼消我長,勝負已分。公主本是紅粉英雄,一心只想停息刀兵,這已經有了幾成勝算。而公主只有與世子您情義兩絕,才能做到這一點。」說著頓一頓,「公主絕世風華,世子清楚。只是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心屬他人,那個人還是她的哥哥。」

蘇衡面色沉沉,「你是讓我用探春去使美人計?那何不直接與探春去說,豈不更好?」

澎淶冷酷笑道,「世子見過上官世子,知道那是怎樣的人。真情尚且未必能打動他,何況假意?世子若是想公主命喪于此,倒是可以一試。何況公主心里不忘的是太平,未必認可朝廷滅了西疆的意圖。何況女子出嫁從夫,天長日久,公主所見所處的都是西疆之人,彼時公主的家國已經是西疆而不是中原,心思難免不被改變。到時候或者不小心甚至于故意地漏了消息,都很難預料,畢竟朝廷對公主並無庇護,只有利用。讓公主為了朝廷暗害身邊之人,不像公主所為。」頓了頓又道,「世子您唯一能做的,是踏平西疆,才能還公主自由。」

蘇衡冷笑道,「原來我與探春斷情,竟然如此有利?一保平安,二保家國?」

澎淶臉色卻是沉靜,「恕下官直言,世子本不該對公主動心。世子這一舉動,是將我朝野上下至于險地,所幸公主深明大義,未要求您帶她私逃,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如今與公主斷情,是世子彌補自己錯誤的唯一辦法。」

蘇衡怒視于他,澎淶的眼神卻不似平時譏誚,平靜而凜然地望著他。蘇衡嘆了口氣,深知他所言非虛,只是道,「澎淶,你如今不懂得,這人心,本來由不得你自己。來日你遇上你心愛的女子,便會懂了。」

澎淶面色淡淡,「澎淶此生,只願輔弼王爺與世子成就千秋功業,如此而已。」

蘇衡也不反駁,只是苦笑。澎淶卻是步步緊逼,「後日黃昏,公主出降,我等也要歸朝。不知世子預備何時與公主挑明一切?」

「我,只是不知如何去開這個口。」

澎淶道,「公主心胸寬大,若是世子說是為了彼此平安或是朝野太平,只怕公主會理解您的苦衷,卻難以對你斷情。若說您對公主無情,公主想來也不會輕信。若要公主斷情,只有——」

「只有叫我听見這些話,是麼?」簾幕後頭轉出一個人來,一身錦衣,只襯出一張臉蒼白至極,眼中微微有水光,卻倔強的不肯落下來,不是探春卻是誰?

蘇衡的心一瞬間揪緊了,「探春——」他伸手就要去拉她,探春卻後退一步,緩緩行禮道,「哥哥。」這兩個字,就把蘇衡定在了原地。

「你听我解釋——」

探春的臉上緩緩浮出一個笑,「罷了,我的真心,到底是托付非人。」澎淶計算的這樣準,欺騙和利用,這是她的死角。叫她听見這些話,便是再也無法挽回了。她原本以為,她與蘇衡的情意,雖然注定沒有結果,卻定然是純粹的,在這身不由己的漩渦中唯一由得自己真心的一點情意。然而她錯了。連這一點真心,都要被他們拿來算計。叫她傷心,叫她絕望,叫她放棄,奪了她心里唯一的念想,只為了幾年安穩,暗度陳倉。她已經被利用,被家族利用,被南安王府利用,被帝王利用。而如今,連她信任的、愛戀的人,也要利用她,利用的還是她的感情,她唯一屬于自己的這一顆心。她能原諒不得已的犧牲,能舍下一己之身孤身赴難,卻不能原諒被欺騙與利用,將她的心也騙進這一場迷局里頭去。即使是虎穴龍潭,她也敢闖,只是不能是這樣被所愛的人騙去。她也知道,他做這樣的決定有一半也是為了她的安危,可她仍舊不能原諒。因為他,終究是不懂得她的。

「探春,你听我說,過幾年,我平定了西疆,我就帶你走,天涯海角,給你自由。」蘇衡急切地說。

探春苦笑。她早就不再奢求什麼身的自由。她有的只有心的自由,可他偏偏卻要奪了去。探春只是默默轉身,再不言語,連來時撐著的一柄桃花傘也丟在身後。而那身影的決絕,蘇衡卻瞧得清楚,痛徹心扉。

探春一路走在園子里,卻並不是回擎雨閣的路,茫茫然地不知道去向何方。不知走了多久,迎面瞧見一個人,雲灰色的衣袍,閑閑立在樹下,卻正是澎淶。

探春的面上卻平靜下來,「澎淶先生真是好計謀,叫侍書去把我引到前頭去,只說是世子有事相商,叫我听見這些話,好叫你如了意。只是先生不怕我去對上官世子說朝廷的計謀,不要我去為你使那美人計了,不怕我對上官世子坦言與蘇衡的情意,壞了你的計劃麼?」

澎淶笑道,「公主以為上官世子不知道朝廷的用意?何況上官世子支持議和,也不過是因為知道以西南一隅對抗朝廷,雖佔了一時之利,長久必然不支,這才有此決策。上官世子胸懷大志,是朝廷心月復之患,並非會耽于夫妻恩情而屬于理政之人,公主與他人是否有情,也不會真正影響西疆與朝廷的局勢。」

探春卻是有些疑問了,「那先生何以非要我與子平情絕不可?」

澎淶道,「唯有公主放下,世子才能放下。唯有世子放下,才能真正成為不世出的英才。兒女情長本就另英雄氣短,何況與公主的情意也的確是危險的事情。世子生長于江湖,性情些也是有的,若不如此,世子只怕要纏綿其中,對公主對南安王一脈,甚至對朝廷社稷,都不是好事。」

探春冷笑道,「先生的意思,我竟成了紅顏禍水了。」

澎淶卻沒有嘲諷的樣子,正色道︰「臣不敢。公主是絕代佳人,才德兼備,天下任何男人得公主為妻,皆是極大的幸運。」頓了頓又道,「只是這個人上天已經注定,不會再是任何人,更不會是公主的哥哥。這樣的情意,對誰都不會再有好處。」

探春的臉色慘變,「先生說的有理。」轉過頭去,像是極力忍著什麼一般,然而語氣卻平淡,「先生放心,我不過是前來和親,嫁與永靖王世子,別的事情,我不會多言,以後,也不會多想。從此以後,我只是蘇青羅罷了。」

澎淶恭恭敬敬跪下行禮,「謝公主成全。公主,擎雨閣的路是朝這邊,這才是您要去的地方,夜黑路滑,莫要走錯了。」

探春轉身即走,眼中忍著的淚卻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來。她成全的不是別人,是自己。一切情愛都不值得信任期待,她唯一擁有的,也這樣失去了。罷了,就如此一生吧,沒了情愛,或者也就斷絕了煩惱。

侍書半晌等不見姑娘回來,正要往外頭尋,卻看見湖心竹亭那盞燈下頭痴痴立著一個人,不是自家姑娘卻又是誰?忙取了一盞燈就過去瞧。走到面前,卻見素來英明果決的姑娘神色怔忡,眼里空空洞洞的,倒是嚇了她一跳。正欲開口詢問,就听青羅輕輕道,「侍書,你這一輩子啊,千萬別把真心交給別人,不然的話,不管兩個人能不能在一處,都是徒惹傷心而已。」

侍書听了心里一驚,想著蘇世子與姑娘的情狀,心里仿佛明白了幾分,也只是輕輕應著。姑娘素日是極剛硬要強的,往日府上都私底下笑稱做玫瑰花兒,嫣紅可愛只是刺扎手。如今蒼白憔悴,連身上都濕透了,卻又透著一股子倔強孤傲,就像是雨中的一朵白薔薇,漂泊無依卻仍然銳利逼人。分明是傷心極了的模樣,在自己面前卻也不肯落下淚來。侍書也只是輕輕扶過她道,「好姑娘,衣服都濕了呢,小心別著了涼,咱們進去換身衣服吧。」

青羅卻也沒掙扎,就跟著侍書進去了,換了身衣服早早歇下。只是夜間到底燒了起來,渾身滾燙的嚇人。她自幼是身子強健的,難得病上一次,如今這病勢洶洶,叫侍書翠墨都慌了神,忙忙地叫小丫頭們去回稟。侍書瞧著青羅,並不申吟也不說胡話,只是一味躺著,雙眸緊閉,就像是身子里頭燃起了一把火,從內到外地把人掏空了一般。侍書翠墨兩個急得了不得,只能一次一次給她換了冰涼的手巾。

大夫倒是來得快,只是給青羅搭了脈卻也眉頭緊蹙,道,「公主這病本是受了風寒,這原也無妨。只是公主心里仿佛有什麼難解之事一般,病氣郁結不發,倒是難辦了。」侍書心里卻是明白,只是這話是斷不能與外人言的,姑娘此時若是燒迷糊了說出些什麼,只怕又是一場大風波。

大夫正下去苦思良方,外頭卻鬧將起來,小丫頭進來回稟道是雲側妃來瞧公主。侍書心里頭明白,這婚期已在眼前,深夜報病,只怕闔府都已經驚動了。丫頭打起簾子,一個中年美婦扶著小丫頭緩緩走了進來。瞧著那眉眼倒也無十分出色,只是打扮的卻是華貴。雖說是深夜訪病,釵環裙襖都是嚴整端莊,分毫不亂的。到底王府側妃,又是是持家多年的人,雖說是側室,卻處處透著尊榮的意思。開口語氣也是鎮定,「你是侍書吧?不必行禮了,公主如何了?」侍書只細細稟明了公主病情,只把心思郁結一節略過去不提。

雲妃頜首道,「不必擔心,府中的大夫雖比不得京中太醫,也是國手,這區區風寒自然藥到病除。我已回了王爺,公主若是明日行了自然萬事大吉,若是——只盼公主吉人天相,莫要橫生枝節才好。」

侍書忽然大膽道,「不知可否讓我們世子來瞧瞧公主?」

雲側妃只道,「公主與蘇世子雖是至親骨肉,如今是待嫁之身最是尊貴,又是病中,只怕是不便,好生將養便是。」說著便起身道,「你們好生照應著,一應藥材等不必我說自然都是最好的,若有什麼事再來告訴我。我還要去王爺處回話呢。」

侍書應著送了雲側妃出去。正欲回去照顧青羅,卻又見外頭忙忙地跑來一個丫頭,對著自己急道,「姐姐快去,世子找您呢。」侍書想著,若是見到世子,或者能一解困惑,對姑娘的病許是有好處,便忙忙地囑咐翠墨好生照料,跟著那丫頭便去了。

走了許久,只知道是往王府里頭去,一路也不敢抬頭去看是什麼景致。一時到了一個所在,上頭題著永慕堂三個字,心里咯 一聲已覺得不對。果然听得里頭喚道,「到了?帶她進來吧。」正是上官懷慕的聲音。此時侍書心里滿是關于青羅與蘇衡的疑問,最怕見的便是上官懷慕。然而此時也不得不進去。

上官懷慕只是閑閑地坐在那里,神色瞧不出擔憂,平靜地如同古井。見她進來也只道,「公主如何了?怎麼就病了。」

侍書也只是把在雲側妃那里的一番話又說了一次。上官懷慕哦了一聲,又再問,「好好地怎麼就受了風寒,可是淋了雨?大夫說還有心思郁結之狀,這又是為了什麼?」

侍書不料他消息如此之快,一時不知道如何回話,卻又听得他再問道,「主子貪看雨景,偶然間淋了雨也不能全怪你們。只是這心思郁結麼,」說著掃了侍書一眼,「你總該知道為什麼?」

那眼風並不如何凌厲,侍書卻嚇得一震,忙跪下道,「回世子的話,想來是公主一路辛苦,如今婚期已近,雖說是極大的喜事,心里頭只怕擔心也是有的。」侍書只怕上官懷慕繼續追問,半晌卻不見人說話,抬起頭來瞧,倒也看不出深究的意思。正松了口氣,又听他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公主這幾日在擎雨閣里頭做些什麼?」

听著像是閑話家常,可侍書想起晚間青羅去見蘇衡的事,心里煞是緊張,想著這事兒不知上官世子是不是知曉了,又看見了多少。心一橫,卻是笑語如珠,「守著這麼個絕妙所在,自然是听雨賞雨啦。我們公主自小就喜歡這些雨兒雪兒的,前日在園子里頭怕是還沒看夠呢,今兒又去了外頭找我們世子一起瞧了一圈。回來時候連傘都給忘了呢。」

上官懷慕點點頭,卻道,「公主真是好興致。只是這樣大的興致,可不像是郁結成疾的樣子啊。」

侍書听出了一身冷汗,「想來,想來見了兄長,離別在即,更是傷懷吧。」

上官懷慕笑笑,「怕是如此了。」又閑閑問了一句,「公主這幾日可瞧了什麼書沒有?」

這話侍書卻不知是何意,翠墨拿去的那些書,也不知姑娘都瞧了沒有,只道,「前一日翠墨倒是從後頭尋了些書來呢,只是姑娘想來是身上乏,不一會子就叫收起來了,叫好生收著別亂動呢,也不知看了沒有。」

侍書本是做閑話說的,卻看見上官懷慕眼里掠過一絲亮光,仔細去看又看不清了。

半晌,只听得他吩咐道,「下去吧,好好照顧公主。」

侍書這才如逢大赦般地退下了。卻也不知道上官懷慕到底知道了多少,那最後的問話又是什麼意思?罷了,如今姑娘未醒,還是照顧她的身子要緊,其他事情姑娘醒了自然會見分曉。自回去不提。

侍書走了,上官懷慕卻仍是定定地坐著,一絲不動。他自然發覺了侍書話里的紕漏,然而此刻他心里卻顧不上想這些。他心里滿是一種奇特的情緒,仿佛是憐憫,又仿佛是厭憎。他在她的身上已經看見了另一個女子的一生,充滿了利用,欺騙,背叛,在一夜一夜的雨聲中消磨盡了光陰和青春。而這一次,他自己,卻是這個令他自己都厭惡的劊子手。他突然覺得自己何其殘忍,將這樣一個女子牽扯進一場空洞的婚姻,卻什麼都不能給她。然而,生死之爭,他不能不如此。他甚至不能確定未來身邊並肩而立同床共枕的這個女子,究竟是誰,為誰效力,是不是謀算著取他的姓名和他的山河萬里。朝廷,昌平王,甚至于手足相連的兄長,點頭微笑的長輩,更甚至于自己的父王,都是身邊潛伏的危機,一不留心,連性命都會沒了。這世間他唯一信任的那一個人,卻已經不在了。他也有過最好的光陰,身份尊貴,山河萬里,少年意氣,縱馬江湖,至交好友,仿佛什麼都是完美的了。然而突然有一日,一切都仿佛揭開了謊言的面紗,叫他措手不及。他只能無情地往前走,披荊斬棘,為了自己的夢想,責任與身家性命,把一切溫暖的情緒都拋在身後,再不回顧。

青羅這場病,去的就像來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初五的晚上,所有人都以為這病怕是要拖下去,甚至于傷身害命的時候,青羅就這樣忽然睜開了眼楮。面頰潮紅還帶著病容,可眼光如冰如泉,是冷徹的清醒。服侍在側的侍書突然被那樣的眼楮激得一跳,這眼神那麼陌生又這麼熟悉,是姑娘十幾年來沒有過的冷,卻是這些日子自己見慣了的。身邊的每一個人,仿佛都有著這樣的眼楮,冷冷睇視,仿佛沒有任何波瀾。

青羅醒來以後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由著眾人伺候梳洗。听說公主醒了,王府里的女眷紛紛要來探望,只是一切人都被拒之門外,連前日漏夜前來的雲側妃也不例外。侍書試探地問,「姑娘雖然乏了,只是這些人都是好意,將來進了門,都是每日要見的,姑娘如此,不怕得罪了人麼?」

青羅也只是平靜道,「我如今懶怠理會這些。」侍書瞧她那神色不好,也就不敢再勸。

正說著話,翠墨進來道,「姑娘,世子來看你呢。」

侍書此時已經是驚弓之鳥,未等青羅答話,忙問道,「是上官世子還是蘇世子?」

翠墨奇怪地瞧著侍書,「姑娘還未出閣,上官世子怎麼能輕易來瞧?自然是蘇世子了。」

青羅忽然開口,「侍書,你去回了世子,就說我睡下了,明日大婚自然能見著的。我很好,叫哥哥不必掛心」

侍書見青羅重重咬住哥哥兩字,心里恍然,便應了去回話。

蘇衡這一日當真是坐立不安,寢食不寧。失去摯愛之痛,本就叫他傷心愧悔,听聞青羅病勢沉重,更是後悔不已。想去探病,可雲側妃又明說了病中當避嫌疑,一切人都不得去探望。自己本想偷偷兒去瞧,只是澎淶苦諫,說什麼逾牆而窺是浮浪子弟所為,稍有不慎,公主名節休矣。心里百般煎熬,卻又無計可施。先時听聞青羅醒了,心里百感交集,立刻就欲探視,如今立在門前,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卻見侍書慢慢走出來,道,「世子請回吧。公主說了,請兄長不必掛心,明日大婚自然能見的。」

蘇衡听聞這話,心頭如受重擊。他自然知道以她的性情,斷不會原諒自己的。只是如今這話清楚明白,是連一點念想也不讓留的了。以兄妹相稱,又把見面的余地留在婚期,可不就是告訴自己身份已定情緣已斷,自己明日便嫁與他人在不牽系麼?他心里明白,青羅的病與自己逃不了干系,他在擔心之余心里又不免酸楚,至少她的心里是有他的。然而她一日間便醒了,如此決絕果斷,倒是自己痴了。蘇衡心中苦笑,是啊,這是探春,她自小便是如此的性子。

侍書見蘇衡只顧著出神卻不答話,也不見離開,心中有些焦急。卻突然看見澎淶也走了過來。澎淶卻沒有瞧侍書,只對著蘇衡行了一禮,也不說話,只是那眼神清亮,已經說明了一切。蘇衡回望了一眼擎雨閣,神色戀戀不舍,卻也終于回過身去與澎淶一起走了。

侍書此時瞧著二人背影,心里卻是恨恨。瞧方才的情形,只怕姑娘這一番傷心,與這兩人都月兌不了干系。想著前日姑娘雨夜歸來,對自己說的話,心里不禁一冷。是啊,她原本不該以為這些人的心里有真心的,他們心里有的不過是自己的千秋功業,哪里裝得下女子的情意?利用與背棄,是他們唯一會做的事情。即使是對姑娘真心的蘇世子,不也是如此麼?何況澎淶。這個人,是沒有心的吧?永遠清醒地算計,把別人的感情都當做手心的籌碼。

自從醒了之後,青羅像是換了一個人。那臉上的光彩都消失了,蒼白如玉,可那美麗卻更顯得尖銳奪目,即使一個眼神也能叫人驚嘆不已。轉眼已經是初六,黃昏即是吉時。午間童嬤嬤又領著一群人來了擎雨閣,忙忙地給青羅請安。

「公主大好了?老奴前兩日擔心得了不得。好在公主是有福的,不過一日間就大安了,到底沒誤了喜事。」

青羅微微露出一個笑,「勞嬤嬤掛心了。」

童嬤嬤殷勤道,「公主此時自然是辛苦,只是該忙活的還是少不得。請公主移步,歲老奴去裝扮。侍書翠墨二位姑娘是公主的陪嫁,也是要跟在身前的,也請跟著和兩個丫頭去換一身衣裳。」于是引著青羅就進了內間。

嫁衣是極為繁復華麗的,一件一件的系上,層層迭迭的錦繡輝煌。只有純正的紅與璀璨的金,牡丹花間穿梭著金線挑東珠的鳳凰翱翔,純以富麗高貴取勝,整個人被托在明艷無匹的光輝里,只是領口袖邊用渾圓的南珠滾了邊,行動帶起一點輕靈的光澤。頭發挽成飛鳳髻,濃密的長發編成九道鳳尾,相護襯托,每一道都以東珠勾勒形狀,又在中心嵌了金線裹珊瑚石的牡丹花做鳳翎狀。頭頂正中壓著一朵純金牡丹,那金線之繁復,每一瓣都仿佛真實,卻又都在金線交錯之間鏤出精美的紋路,連牡丹每一瓣的光影明暗都勾勒活了。花心是成色極佳的紅寶石攢聚而成,琢磨剔透,不管從什麼方位看去都閃爍著深邃剔透的光澤。在前額垂下一串流蘇,綴著一顆夜明珠,也用金線襯出牡丹花樣式的珠托。耳上一對明熠熠生輝,是和額前所綴一樣的款式,只是略小些。老嬤嬤給她細細描畫了精致的妝容,眼角用胭脂點了金粉勾勒出飛鳳的輪廓,卻又是隱約的,仿佛是雲間驚鴻一瞥,只有那一對寶光幽黑的瞳子被襯得愈加清亮,卻又帶著一點高貴的迷離,像是鳳凰高傲的眼。

青羅攬鏡自照,不自覺地有些出神了。小時候,她也曾見過新嫁娘。大嫂子嫁與先珠大哥的時候,是溫柔靜默的,一身嫁衣也平和,只是那神色嬌羞甜蜜,滿滿的是一種期許。鳳姐姐嫁來的時候,也是富貴逼人,眉梢眼角滿是驕傲和將有所為的意氣風發。迎春姐姐嫁人的時候,那面上的頹敗仿佛把嫁衣的嬌艷都黯淡下去,只是順從地被扶上轎,給自己留下一個傷感的背影。如今,這嫁衣紅顏如火,也終于披在了自己身上。只是鏡中的這個女子卻是這麼陌生,神色既無甜蜜,也無飛揚,甚至于連悲傷都沒有,只有靜靜的一雙眼楮,或者是看不見底,或者是空洞無物。

童嬤嬤走上前來,又呈給青羅一物,青羅一看,卻是那對蓮花玉釵,娶過來細細撫模。童嬤嬤道,「公主,世子的意思,是請公主將這對釵也戴上呢,只是您看,這發髻都已經梳好,這對釵固然是極好,只是仿佛有些不大相稱,您看這?」青羅笑笑,「不妨事。我本就是嫁與世子,既然這是王妃遺物,世子懷念母親也是長情,我自然也該帶著的。」說著反手便將那釵綰于腦後,在耳後半露出一對蓮花。就像是一對翅膀,靜靜的舒展在富貴無邊的背後,露著青白的柔和顏色。

童嬤嬤忙陪著笑道,「公主天香國色,戴什麼都是好的,倒是老奴沒眼力了。」說著侍書翠墨已經裝扮好了進來,皆是一身的紅衣,卻是無半分修飾,連長發也披于肩頭,只在腦後綰了小小一個髻。侍書見到青羅的一襲嫁衣,也不知怎的,便淚盈于睫。童嬤嬤忙道,「二位姑娘這是怎麼了,公主出嫁是喜事,可不興掉眼淚的。」侍書忙拭了淚道,「嬤嬤說的很對,我自小跟著公主,如今見公主有了歸宿,可不就高興胡涂了。」童嬤嬤遂打趣道,「侍書姑娘莫心急,姑娘跟著公主進了我們王府,世子自然要給姑娘安排終身的。說不準哪,又是個側妃呢?姑娘的福氣只怕在後頭呢。」

童嬤嬤也不過是玩笑,侍書的臉卻白了白,只強打起笑臉道,「這緊要關頭嬤嬤還想著打趣我呢。」童嬤嬤想著也是還有許多瑣碎事務未完,也就不再說笑,將過會子要用來蒙面的珠翳留下,便一徑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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