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五章(2)疏簾不卷水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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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檀在一邊也一直不說話,此時才靜靜道,「侍書姑娘和二女乃女乃真是親如姐妹,叫人羨慕。」青羅對著倚檀真摯道,「侍書和我一起長大,自然情分深些。只是倚檀,你是二爺身邊最信任的人,聰明也穩重,我這些日子也多虧了有你和我說這些府里的事情,我對你很是感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也希望有一日我和你之間也有這樣情誼。」倚檀仍舊是那樣安靜的樣子,只垂了眼說不敢。青羅嘆道,「你哪里都好,平時也肯說笑,只是總是和我們不肯交了心,也罷了,這也一時勉強不得,天長日久的你自然會知道。」

倚檀笑笑,便道,「我屋里還有些事情要做,我先回去,侍書在這里陪二女乃女乃就是了。」青羅也就點頭應了。見倚檀走遠,侍書一面扇著扇子,一面就問,「姑娘進門不過半個月,對二爺信任也就是了,怎麼對倚檀才認識這幾日,就也想要交心了?」青羅笑道,「我對她好,你吃心了?」侍書低頭道,「我說正經的,姑娘還笑我。」青羅正色道,「我信任懷慕,一來是我沒有別的退路,而來他既然和我說的清楚明白,自然也就沒有再騙我的理由和必要。至于倚檀,一來自然是因為懷慕和我明說了她和硯香都是值得信任的心月復。二來她和硯香不同,硯香不過是個小孩子,雖然伶俐卻天真爛漫,她卻什麼都知道,對舊年的人事和二爺在外頭的事情也都了如指掌。懷慕在外頭有事也不能長在我跟前,若沒有這樣的人在身邊幫襯,在這府里真是寸步難行。我能信的只有你和翠墨,只是你們和我一樣對這府里的事情也是模不透,只有她能真正說幾句交心的話,既不必藏著掖著,什麼事情也都可以與她商量幾句了。」侍書咬了咬下唇,半晌道,「姑娘說的都有理,只是我還是提醒姑娘一句,防人之心不可無,倚檀雖然周全,就像姑娘說的,總覺得和人隔著心似的,姑娘還是小心些的好。」青羅拉過侍書的手鄭重道,「你的話我都記住了,你對我好,我自然知道,你不必擔心,我自然會謹慎小心的,」侍書也就點頭不提。

又坐了好一會子,見翠墨遠遠地尋了過來。翠墨見二人坐在樹下,忙小跑過來,笑道,「姑娘和侍書姐姐好享福,可叫我找了好一會子呢。」侍書就道,「多大的人了,還是這麼慌里慌張,有什麼事兒你跑的這樣快?」翠墨道,「侍書姐姐就喜歡取笑我,我這是正事兒呢,鄭姨娘來了,正在那邊梨樹林等您呢。」青羅一驚,忙起身道,「怎麼她就來了?咱們快去。」侍書翠墨就跟著她快步往外走。

青羅一面走著,一面心中思忖,鄭姨娘昨日來這里吃茶,對自己是客套生疏的樣子,和那日在歲晚亭大是不同。甚至于在眾人面前,可以回避,今日怎麼忽然到了此處?于是就問翠墨,「鄭姨娘來了多久了?」翠墨一呆,道,「我也不曉得,我才剛追著一只蝴蝶到去那邊梨樹林子里頭,就看見姨娘忽然一下就從那大樹後頭繞出來,倒是唬了我一跳。我想請姨娘進憶梅軒,她總不肯,偏說就在那邊林子里頭等著,我也沒辦法,只好過來找姑娘。」青羅心里也不知何故,也就跟著翠墨往林子里頭走。

永慕堂外的梨花林本來就極大,如今還未開始掛果,也沒什麼人來,最是寂靜。若不是翠墨貪玩追著蝴蝶進去,誰想起鄭姨娘就在里頭呢。翠墨飲了青羅遠遠過去,走了甚遠也不見鄭姨娘,正奇怪,卻又見鄭氏忽然就在前頭出現了,翠墨拍了拍胸脯道,「可嚇死我了。」鄭姨娘也不說話,只是含笑地瞧著青羅。青羅會意,就對身後跟著的翠墨和侍書道,「你們往前頭去,給我瞧著有沒有人來。」兩人應了就退出十幾步。

鄭氏這才笑道,「二女乃女乃這里好清幽。」青羅也就直視著鄭姨娘的眼楮,笑道,「姨娘不就是愛著這里清幽,才把青羅叫到這里來的麼?」鄭氏點點頭道,「二女乃女乃是聰明人。我在這里站了好一會子了,瞧見翠墨姑娘,這才出聲叫她。」青羅道,「姨娘是個聰明人,既然把青羅叫到這里,自然是有不能跟別人說的話跟我說呢。」鄭氏笑道,「二女乃女乃說話簡潔干脆,我也不必繞彎子。」說著眼神突然亮起來,「二爺和二女乃女乃上山接了懷蓉回來,叫我們母子團圓,我自然喜歡,也感激二女乃女乃盛情。只是我和懷蓉在這家里也低微,也不求掙個什麼前程,只想著安靜度日就是了。二女乃女乃的盛情,我們不敢領受。」青羅停了心里一驚,瞧見她清楚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對于自己如何計劃心知肚明,也就淡淡一笑,「那日在歲晚亭中相見,青羅對姨娘風采十分欽慕,怎麼姨娘不相信麼?」鄭氏頜首道,「我自然是信的,在這王府里頭,能如二女乃女乃這般對我們母女的,實在沒有幾個,我心里感念的很。梨花如靜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頰洗風露。這梨花最是清淨潔白的花,若是染了別的什麼,就不好了。」

青羅凝視鄭氏,忽然一笑。「姨娘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了。只是姨娘當日何故把二妹妹送到太妃身邊去?姨娘是明白人,就只有懷蓉妹妹這一個掌珠,如今看來難得一見心里也是苦得很,也就不必說什麼盡孝心的話來敷衍我。」鄭氏見她問的直接,臉色倒有些不安似的,半晌才答道,「二女乃女乃既然猜得到,我也就和二女乃女乃說實話。我的確是怕懷蓉和懷芷一樣遠嫁千里,我就真沒有個依靠了。只是如今這樣已經很好,懷蓉跟著老太妃,也算是終身有托,雖然太妃不管府里頭的事,到時候懷蓉的終身,想來也會說一句話的。如今世子和世子妃的意思,我心里明白,只是我們不過是螻蟻之人,沒有這樣大的能耐,再者我就這一個女兒,只希望她平穩度日就好,如今遠離了這府里是非,我雖然寂寞倒也寬慰,實在不想懷蓉也卷進這里頭來。」說著忽然臉上露出一個極溫柔的笑容,「二女乃女乃如今年輕,還不曉得,當娘的不求兒女如何顯赫,只想她能守在自己身前,平安一世也就知足了。」鄭氏的這句話像是刺進了青羅的心里,她忽然想起那個春日的清晨,那個從屏風後頭跑出來的,滿面是淚的人,和她手里那一只舊得褪了色,卻完好無缺的翟鳳風箏。青羅忽地就覺得眼眶里發熱,忙壓抑了情緒,沉默良久,慢慢道,「姨娘這話句句說的真摯動人,我明白了。」又莞爾一笑,「青羅是真心喜歡喝姨娘說話,以後若是再有個巧遇或者是拜訪姨娘去,姨娘可不要避而不見。」鄭氏見青羅動容,知道自己沒有看錯,這個二女乃女乃是個重情的人,只是也沒曾想竟然如此順利,也就笑說,「二女乃女乃說的哪里話,你願意和我們說幾句話,也是我們的面子榮光,豈有不見的道理。」又想了想道,「只是我和各位姐妹同住一個院子,往來多少有些不便,只是宜園里有許多去處,二女乃女乃若是有心,也可以時常逛逛。」

青羅含笑應了,就喚道,「翠墨,送了姨娘回去。」鄭氏忙道,「不必了,我本是悄悄兒出來,如今=仍舊悄悄回去就是了,若是叫旁的人瞧見,多少是非。」青羅心下明白,也就不勉強,由得她去了。

晚間懷慕回來,見青羅正在燈下寫字,書案上放了好些紙,連地上也落下好幾頁。青羅的身影凝在燈下,手里雖然執著筆,卻又遲遲不下筆,像是在思索什麼,眉頭也微微蹙著。侍書和翠墨都立在旁邊伺候,卻不似往日說笑歡喜,都是悶悶得不說話兒。他正欲開口,卻見侍書給自己遞了一個眼色,也就了然地點點頭,示意她們兩人出來。到門口,懷慕輕聲問道,「你們二女乃女乃今兒這是怎麼了?」侍書低聲道,「這都寫了一下午了,我們也不敢說什麼。勸也無用,就那麼呆呆地不說話兒。二爺自己去瞧罷,好歹也勸勸。」懷慕點點頭,自己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細瞧。從地下撿起一張字來,寫的卻是孟郊的那一首游子吟,又往案上瞧,每一頁上都只寫了這一首。于是輕聲問道,「怎麼了,可是想家了?」青羅正出著神,懷慕本身腳步極輕,竟是沒听到,此時忽然听到問話,心里一驚就抬起頭來,面上分明有淚痕。懷慕更是吃驚,自他認識這個女子以來,不管那眼神里是怎樣悲哀,卻從沒見她傷心落淚,心里忽然一揪,也只是柔聲問道,「今日這是怎麼了?你也來這邊好些日子里,怎麼突然就想家了?若是她們有什麼不周到的,你也只管說,我叫她們按你在家中的樣子布置了來。」青羅回了神,忙忙地拭了淚道,「不為這個,她們都很好。」又道,「我今日瞧見鄭姨娘了。」說著就將鄭氏的話都轉述給了他听。

青羅見懷慕面色嚴肅,像是在思索什麼,遲疑道,「我知道若沒有懷蓉在老太妃跟前幫著我們,這事情更加難辦,只是鄭姨娘和懷蓉母女情深,這些話也說的誠摯,我也不願勉強了她們,你覺得如何?」殊不知懷慕心里正在反復咀嚼那一句,當娘的不求兒女如何顯赫,只想她能守在自己身前,平安一世也就知足了。一字一句的,叫他又想起那些宜韻堂里的夏夜。青羅見他沒有反應,以為他心里不悅,又輕聲問,「你覺得很不好麼?只是,我覺得鄭姨娘的心實在是天下母親的心,我的確不忍得勉強他們,咱們總還能有別的法子。」懷慕回了神,道,「你說的很是,既然她只求如此,我也不勉強,就讓她們安然度日就是了。我們自己的恩怨,也實在不想把別人都牽扯進來。」青羅本以為要破費一番口舌才能說服懷慕,沒想到他竟然也就這樣輕輕擱下不提了。心里才松快些,看見案上那些字句,心里又是一痛,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沒料到這樣的神情都被懷慕看在眼里,從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遞過去,柔聲問道,「我知道你的心,自然是鄭姨娘對二妹妹的心,叫你感動,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去世的早,這就傷心了是不是?」青羅神色有些迷茫,道,「我在家的時候,對母親並不好,我總是——」青羅話說到一半,才發覺自己險些說漏了嘴,忙更正道,「直到母親去世,我也沒覺得自己哪里不對。只是如今自己一個人來到此間,又見到鄭姨娘對二妹妹的呵護照拂,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娘,才覺得自己是錯了。這世間哪里有不疼愛兒女的母親呢,這就一時勾起了傷心,不妨事的。」懷慕瞧著手中的那頁紙,喃喃念道,「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我竟然這麼傻,信了母親不叫我回來的話,世上的母親,哪里有不盼著兒子遠行歸來的。如果我早些回來,說不定,也就不是今日這樣局面,是我對不起母親才是。」青羅見自己一時傷心又勾起了懷慕心里的傷痛,不知怎麼勸,也就忙道,「是我不好,倒是叫你也傷心起來。」說著就要把懷慕手里的紙和桌上寫好的那些收起來。

青羅的動作倒像是把懷慕驚醒似的,他任由青羅將手中的字抽走,臉上那種少見的迷茫消失了,漸漸地覆蓋上一層厚厚的冷漠堅定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我如今這樣,也是唯一能為母親做的一件事了。」青羅看著他的神情,知道他這一條復仇的路,是再也不會改變了。趙姨娘與自己那樣僵持了多年,也在最後一剎那冰釋前嫌,即使到了此間也會傷心落淚,何況是他呢?他心里對母親有多少溫柔,今日就會有多麼冷漠。因為這世界,就這樣奪走了他所依托的那一點溫柔。自己還有一個遠在他鄉的生身母親可以牽掛後悔,而他的全部,都已經葬入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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