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完針又賞了東西,晚上的筵席就開始不提。一時飯畢,正是無聊間,忽然懷蕊驚呼一聲,「快瞧那水面上,真好看。」各人忙轉頭去瞧,只見荷葉下的水面上漸次點起一盞一盞河燈,柔柔的牙色,圓潤如珠,襯在荷花荷葉之間煞是好看。先是星星點點,忽然慢慢地一盞一盞多了起來,或三五盞聚在一處,或零零散散落在水上,河燈,倒影,整個水面漸漸都明亮起來,那些在夜色里黯淡的花葉都被勾勒出柔和的發光的輪廓。眾人正看得目不轉楮,突然花深處傳來一陣歌聲,起初由弱漸強,後又飄忽不定忽近忽遠,只聞得歌聲,卻不見唱歌的人。唱得是一曲新歌,正是描寫七夕景象。
木蘭槳子藕花鄉,唱罷廳紅晚氣涼。
煙外柳絲湖外水,山眉澹碧月眉黃。
一曲唱畢,水蓮間的燈光都亮起了,歌聲悠然回蕩。眾人正欲稱贊,轉瞬在蓮葉田田之上,出現了兩個影子,看不清面目,只有身後的燈光勾勒出一男一女的身影,在月下相對,卻咫尺難逢。此時歌聲又起,唱得是李易安的一曲行香子,唱歌的正是台上那兩個人,扮作牽牛織女,演盡離合悲歡情態。歌聲纏綿淒切,深情婉轉,舉手投足,衣袂翩揚,難舍難分。足踏無數燭光蓮花,頭頂星光月華相輝,真如神仙中人,不知從何而來,不知歸往何處。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
雲階月地,關鎖千重。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牛織女,莫是離中。
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及至歌聲漸漸散去,這如珠的燈海又忽然黯淡,一雙一年一度相逢的人,也消失在天地之間。只有一彎新月,銀河浩瀚,一切的傳奇都結束了。眾人看的興起,都交口稱贊,道如此才不算辜負了這花月良宵。陳氏就奉承道,「雲姐姐當了這麼些年的家,心思就是不一般,這樣奇巧,不是一般人能想的出來的,這個節也真是沒有白過呢。那兩個小孩子唱的也好,身段兒嗓音都不錯,不知是哪里請來的?」安氏笑道,「這也不是什麼大場面,不過是玩鬧罷了。這兩個孩子也不是什麼名班名角兒,不過是咱們府里頭那些唱曲的丫頭們中間,選出來拔尖兒的兩個,好生教著。話說回來,白妹妹和董姐姐當初不也是如此麼,可見這優伶里頭也每常有好的呢。」陳氏抿嘴兒笑道,「還是雲姐姐體貼我們姐妹,這會子只有咱們和年輕人在這里,王爺不在,若是叫王爺瞧見了呀,說不準又多一兩個姐妹了。」
董氏臉色還好,白氏臉色就難看了。陳氏雖然出身不高也是個丫頭,卻是王爺親妹妹上官亭送進府里來的,所以沾了姑女乃女乃的尊貴,一向覺得自己比優伶出身的董氏、白氏要尊貴些。上官啟這些姨娘,除了秦氏地位尊貴,其余人都是出身低微,然而這規矩自古如此,家生的奴才,要比這些外頭的優伶一流還是尊榮的多了,也難怪有這些話。丫頭們得幸,多半都是服侍多年,容貌秉性都說得過,還多半是家里長輩甚至是當家主母點了頭的,納進來給正室做個臂助的。就譬如安氏,生養了二字,還能做到側妃這樣正經主子的地位。優伶就不同,往往只以容色才藝得幸,常常有狐媚子的惡名,家中長輩也多半是只當個小貓小狗養著,並不在意。陳氏和白氏素日面上也和睦,年輕的姨娘只她們兩個,白氏雖更得寵些卻也有限,其余的姨娘們年歲差得多了也說不上什麼話,倒常常一處作伴。只是每每說到這優伶二字,就成了白氏心病了。
安氏和秦氏素日雖然都想著這二人靠攏自己一邊,對她們自己之間的齟齬卻也樂的瞧個熱鬧。柳氏平日不管這些,只是見白氏今日接連受辱,心里倒是瞧不過去,又兼之今日安氏、葛氏公然就敢指責自己,心中也知自己若是一味地隱忍避世,對自己、對自己的孩子都沒有好處,便又出言解圍道,「好好兒瞧著歌舞,不說感念雲側妃的心意,白說這些做什麼。誰家的姑娘不是父母嬌生慣養長大的,你們這麼說,叫外人听見,不定說咱們家里多麼奢侈糜爛,養著歌舞戲班子都是佔別人姑娘便宜似的。王爺喜歡誰,這些年來也由得他,收一個丫頭也好,優伶也好,豈是我們能管的,在小輩面前說這些話,什麼意思?」陳氏等雖然素日並不把柳氏放在眼里,卻到底是正室,也只有點頭應是。
此時一應活動都結束了,眾人便吃著茶果閑話。柳氏忽道,「夜半無人私語時,這七夕佳節最是夫妻恩愛並頭細話的,你們年輕小夫妻,很不該跟我們在此,都回去吧。幾位妹妹也都回去,如此的良辰美景,總不能和我們這些老家伙們混在一起。」安雲佩笑道,「柳姐姐這就把我比下去了,還是姐姐心疼媳婦兒呢,這樣也好,月逍,你也回去和懷思一處過節去就是了,我這里也不必你伺候著。」幾個年輕人都被說的臉紅,就都行了禮往回走。安氏又喊道,「園子大又黑,多派幾個人跟著,千萬別摔了。」于是一群嬤嬤丫頭們忙忙地又跟上去。秦氏笑道,「雲姐姐真是體貼得緊,只是這體貼到底比不上柳姐姐的窩心呢。也罷了,姐姐妹妹們若是有興致,就還在此處坐坐,我可乏了,要先回去。王爺早就說了,今兒在啟懷堂歇著,叫咱們自個兒熱鬧,今晚上也都能睡個安靜覺了。再者鄭姐姐的公案也了了,咱們也能安心了。」說著就走了。
剩下柳氏、安氏、白氏、陳氏在此處,安氏也笑道,「婉妹妹走得急,一忽兒就剩咱們了,姐姐,要不咱們也就回去歇著罷,鬧騰了這半日,也乏得很了。」柳氏便點點頭。安氏忽然笑道,「姐姐今兒好體面,好威風啊,果然有了兒子媳婦兒撐腰,連三小姐如今都承歡膝下了,姐姐說話的底氣都不一樣了呢。只是這女人啊,還是要有夫君的信任才有尊貴,姐姐這一回自己屋里,空蕩蕩的,又有什麼趣兒呢?」此時青羅等已經走遠,柳氏心里的那股子爭強的意思忽然就淡了,瞧著安氏的模樣,只覺得膩煩,也懶得與她說話,連一個眼風都不掃一下,就扶著丫頭走了。
安氏本以為柳氏如今是要打疊起精神來和自己一較長短了,卻沒料到忽然之間,又是那樣冷僻的性子,倒是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了。今日的事,最出乎意料的倒還不是柳氏,柳氏本就是捉模不定的性子,安氏心里知道王爺與她的心病,她是等閑翻不得身的。今日最叫她惱火的是懷蓉和鄭婷華,自己處心積慮布下這個局,本想起脅迫懷蓉、削弱青羅、收復眾人這樣一箭三雕的結果,卻沒料到一夜之間突然就峰回路轉,非但鄭婷華被放了出來,連懷蓉也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安氏揉了揉額角,心里更加煩亂起來。這二十多年,這王府里頭的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想要的,想得到的,從來都沒有失手過。自青羅嫁進來這一個月來,情勢卻似乎直轉而下,一切人和事似乎都開始發生了異變,變得不在自己掌握之間了。青羅雖然聰敏大氣,卻也並沒有見得有怎樣手腕,怎麼就能如此,實在叫人奇怪。至于那個悶聲不響的鄭婷華和懷蓉,也不知怎麼在王爺心里就有了這樣大的分量。安氏突然心里頭一震,自己這些年抓著權柄,對上官啟的了解卻似乎越來越少了。他們之間,這夫妻情分本就不深,這幾年自己為思兒的前程籌謀,似乎是離他越來越遠了。她曾經以為,這王府里頭生存,情愛都是靠不住的,只有掌握了權柄才能過的安穩。然而如今,仿佛這府里的暗流涌動,又叫她捉模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