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雨夜這樣安靜,整個王府里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靜默地坐在窗前。今秋的第一場秋雨,先是悄無聲息地織起綿密的水簾,漸漸雨勢沉了起來,落在芭蕉葉上,聲音空蕩蕩的,落在人心里,也是這樣空蕩蕩的。王府里頭雖說安靜,人卻是多,每個窗前都點著燈,柔柔的暖黃,倒也是人間一種溫暖的意味。燈光映出每個人的身影,落在窗扇上,被那些菱花紋如意紋勾勒成一幅一幅的畫卷。盡管每個窗前的剪影是不同的情緒,籌謀的,孤寂的,悠閑的,悲傷的,喜悅的,總之都還是這人世間的一份子,不管是歡喜還是悲涼,都好歹有人陪伴,在這冷冷雨聲里頭有一個盼頭,有一點溫暖的慰藉。
宜園里的燈光,卻是不一樣的意味。那些綿綿無盡的花樹,波光粼粼的湖水在這樣的夜色里頭都褪盡了顏色,只留下空洞的、黑 的影子,叫人心里生出無盡的怖畏來。紫薇和合歡落了滿地,又被積起的雨水托起來,微微晃動,空氣里有淡淡的香味。
此時芳草渡自然是寂靜無人的,只在那長亭的風檐下點著一盞燈籠,然而在這樣濃的夜色里頭,只能找出數尺的微光,搖搖晃晃地,像是隨時都會熄了似的。那棵巨大的黃桷樹,在這夜雨里頭更顯得高大,如同隱身于黑暗的神秘神祇,默默地、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人事。系在碼頭上的幾只小舟也無人去管,在風雨里頭隨著湖水的蕩漾搖擺不定,船頭撥弄著岸邊叢生的高草。
忽然草叢中微微一動,有一葉扁舟輕輕滑過湖面,幾乎沒有聲息地,滑向湖水那一頭的暗影里頭去了。小舟行的極快,卻沒有點燃一盞燈,在濃重的夜色里幾乎難以察覺,悄悄兒地如一尾游魚一樣地往前頭滑去。劃開兩側寬闊的湖面,自燕婉橋下經過,也並不往浮光、沉璧二島的方向去,徑自往北去。東湖的北部雖然也是王府禁苑,素日卻沒什麼人去的,家眷們出游多是在浮光沉璧一帶就罷了,北面雖還有好些個島嶼,風景也十分清麗,到底是偏僻些,島嶼也小,幾乎是沒有人去的。小舟一路往前去,前頭的夜似乎更黑沉了,濃的如墨一樣化不開,只听得耳邊不斷的雨聲,落在空曠的湖面上,仿佛是世界的全部。
前頭極黑的夜色里忽然露出一點微光,不似王府中那樣燈火通明的暖意,那光極淡,在風雨中飄搖似乎是鬼火一般的淒冷,一霎兒分明,轉瞬似乎又不見了。然而小舟卻徑直地朝著那團光亮去了,毫不猶豫,筆直的劃破暗夜。走得近了,才看出前頭是幾個孤島,樹長得極是繁密,遠望去黑沉沉的幾簇,那點微光就是從其中一個島上露出來的,被密密的枝葉遮擋住。小舟繼續前行,往那個島上輕輕一靠,便跳下來一個人,一身黑衣在夜里幾乎瞧不見,只有腰上似乎配了什麼東西,微微地閃了一點光。那人將小舟隨意往樹上一系,便舉步往那團微光處走。
林深樹密,此刻也瞧不清種的是什麼,只覺得黑壓壓的遮天蔽日,樹下的雨倒是輕微了許多。樹下也並沒有路,那人卻像是熟極了一般,在黑夜里步履匆匆便往前走,毫不遲疑。雖是盛夏末尾,樹下卻積了厚厚的落葉,長著厚密的青苔,踏上去幾乎听不見任何聲響。這一片林子極靜,幾乎隔絕了一切人世間的響動,連雨聲都似乎隔得遠了。林間本該有些鳥兒撲稜翅膀和鳴叫的聲音,只是如此的雨夜,也都收斂起羽翼,靜靜地蜷伏在枝椏之間,似乎听見了這個不速之客的到訪,微微探出了腦袋好奇地窺探。也只有它們,在這個夜里瞧見了這個人的到來,打破了這里幾乎恆久的寂靜。
這里似乎太久沒有人來,那些樹枝藤蔓恣意地爬滿了這個小小島嶼,成了這里的主人。黑衣人一路往前走,時不時還用手撥開擋在面前的枝椏。那一點光亮卻是越來越近了,這樣瞧著也不像前時的詭秘,帶了一點人世里溫暖的暖意。叫人忽然就心靜了,就像荒原中跋涉的旅客,終于找見了可以暫且棲身的所在。黑衣人似乎也被這樣的暖意觸動了,足下的步伐更是快了,最後幾乎不再去管那些枝葉,縱身越過擋在面前的所有,就往那一處燈火躍過去,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樣子。
越過這一片密林,面前忽然就開朗了,黑衣人卻忽然頓住了腳步,頗有些踟躕了。雖然是雨夜,被一點微光照亮,還是能看得清這里的模樣。薄薄的雨幕下頭,靜靜地開放著一種不知名的花朵,潔白的顏色,密密地綿延開去,暈開一片如雪的柔白,縱然在這樣一切都混沌不清的時間,也皎潔奪目,叫人心里生了敬畏。那花香在雨夜里也並不沉悶,似乎是蓮香的清雅,又似乎是檀香的澄淨,再仔細嗅過去,似乎又像是無邊的雪,帶著一絲清冽。花田盡處是小小三間房舍,被幾株優美的樹木包圍著,那一點微光就從里頭透射出來,給這一片聖潔的不似人間的潔白抹上一絲暖意。
忽然里頭傳出了琵琶聲,不同于一般琵琶音的繁密綺麗,竟然是極慢的,如閨中私語,更有一個女聲柔婉地合著樂聲唱著歌,歌聲也是極慢,若有若無的,像是獨自的呢喃,反反復復唱著這麼幾句。
芭蕉為雨移,故向窗前種。憐渠點滴聲,留得歸鄉夢。
黑衣人听得這幾句,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一般,那花海中並沒有路,他就如先前一般飛身越過,輕輕落在了那扇燈火之外。似乎又過了良久,輕輕扣了扣門。屋里的歌聲和琵琶聲忽然都停止了,接著就是無邊的寂靜。屋外等候的人似乎也並不著急,就靜靜地獨自立在雨中。過了許久,或者又只是一剎,門開了,門前的那個剪影,分明是個女子,見了黑衣人,她也並沒有驚訝,便轉身進了屋子,將洞開的那一點微光留給了來人。黑衣人轉身進了屋,卻沒有將門掩住。
這是一間非常樸素的屋舍,幾乎沒有什麼陳設,普通的木質桌椅,只是桌上放著一束潔白的花朵,似乎和外頭的是一樣的。桌上靜靜臥著一支琵琶,卻和這間屋子不同,一望即知是極為名貴的,琵琶身上繁麗的花紋似乎是除了那一抹潔白之外,這間屋子里唯一的裝飾。然而等下立著的那個女子,卻是這里最明亮又最不易察覺的一部分。淡淡的月白衣衫,比那花朵的顏色還要清冷幾分,長發隨意披散著,沒有一樣釵環修飾。容色獨具韻致,初見時似乎只是尋常溫柔的女子,然而仔細瞧過去,卻愈看愈叫人心驚,那種美麗就慢慢滲透出來,也說不出是哪里美,平白就叫人移不開眼楮去。那種美麗,叫你分辨不出她的年紀,仿佛是在笑,又仿佛沒有,前一瞬間眼楮中似乎閃爍過無數光華,嫣媚如二八年華少女的顧盼,如秦淮十里的槳聲燈影,忽然又沉寂到極處,如八旬老嫗的靜寂,如一眼瞧不見底的深泉。顧盼之間,似乎是在看你,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放在眼中。
那個女子靜靜地望著來人,輕聲道,「你來了。」那個黑衣人點點頭,取下了頭上的斗笠,目光鎮靜,面容俊朗沉著中透著遮掩不住的氣勢,卻是上官啟。他望著那個女子,也輕聲道,「我來了。」語氣仿佛他不是夜訪了一個紅塵之外的人,而是每日都見的那般淡然隨意。那個女子也不問他怎麼深夜至此,只是微笑著請他坐下,如同面前的這個人只是出去瞧了一會兒雨,而非經年未見,溫柔道,「我這里也沒有好茶,你且坐坐,喝一杯水就是了。」上官啟點點頭,環顧了這里一周,道,「我沒想到你在這里過得這樣簡素。」那個女子卻不在意,搖頭道,「我沒有什麼,這樣就已經很好,隔一陣總有人給我送些糧食和生活必須的東西,也並沒有什麼不便,此處清淨,倒是很好的。」上官啟道,「你這里倒是有自己的好處,就如世外桃源一般。」那女子輕輕笑了,遞過一杯清水道,「哪里是世外桃源呢,你瞧,我還是一樣要依賴你送來的東西過活,也一樣住在你這錦繡堆里,只是尋常人瞧不見,就當是世外桃源罷了。」
上官啟也笑笑,「你還是這樣的性子,說話這樣直率,只是性子安靜了許多,不似從前了。」說著靜靜地望著那個女子,像是要瞧個仔細,慢慢地問道,「瑛寒,一別經年,終是委屈了你,你還好嗎?」。瑛寒點點頭,道,「我很好,這是真話。雖說這里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然而卻是安靜極了,不必听那些嘈雜的聲響,只為自己活著。每日里想做什麼就做,不想做什麼,就這樣靜靜地听著雨,彈一彈琵琶,閑暇的時候料理料理那些月曇花。你瞧,你本來說這樣的花在蓉城是斷斷生長不了的,如今年歲久了,也生的這樣好。我想,這些年該是比你過得好的,外頭的世界,雖說繁華耀眼,卻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終究是得不了這一分自在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