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低著頭,一手執著傘,一手提著裙角,緊緊跟著前頭的懷慕。即使在風雨里頭,他也顯得這麼從容,如同閑庭信步一般。他仍舊是喜愛玄色的衣衫,只是家常穿著,用銀線繡著如意雲紋,也多了幾分隨意瀟灑。即使在這山中那種氣質仍舊是如同廟堂之上的王侯,而非山中的隱士。早上懷蓉方一出門,他就帶著她悄悄兒往西北角門出去,命心月復小廝加了馬車帶著她往重華山去,並沒有叫旁的人知曉,又命倚檀和侍書對來訪的人只說二女乃女乃身子不爽,還在屋里睡著。前一晚懷蓉方走,懷慕已經和她說了今兒早上上山的事,細細叮嚀了一番。青羅在府里頭也呆的久了,也當是出去散散心,只是那叫眾人都敬重畏懼的老太妃是個怎生模樣,她也忐忑的很。如今跟著懷慕上山,瞧他似乎成竹在胸的樣子,一顆心也就放下了,只管跟著他走。
走了許久,只覺得雙腿都虛軟了,卻見前頭的懷慕已經停下來。望上頭一瞧,依稀可見一個山門一樣的牌坊,建在闊朗的平台之上,極是高大巍峨。山門下頭立著一個人,也瞧不清模樣,只從身形上看出是一個僧侶,也並未撐傘,而身姿卓然如淵渟岳峙,猶如萬古以來就立在此處,不因風雨而稍有變折。青羅也懷慕都瞧不清楚,卻見懷蓉從後頭趕上來,經過二人身側徑直走過去,對著那個僧人行禮,「慧恆師傅,有勞你來接我。」那個僧侶走過幾步,身形在霧氣里頭浮凸的清晰了,灰色的布衣被雨霧所濕卻猶如不覺。是一張極為端正的面孔,神色平和慈悲,並不說話,只合十一禮,又往其余幾人望了一眼,眼神如湖泊,輕柔而深邃。懷蓉便道,「這是我的哥哥和嫂嫂,上山來給祖母請安的。」慧恆點點頭,轉身便往山上走,眾人也便跟著去。
山門之上仍有許多階梯,然而不似上山的路曲折,皆是筆直地通上去,十分寬闊,兩翼巨石峭壁拱衛,抬眼遠望,樓台院宇只露出飛檐翹角,如建于天上。台階兩側隔著幾步便點著一盞燈,更是神秘端嚴。轉眼到了正門,定恆便在前頭,推開一扇一扇的門,發出沉重的聲響。廟宇里頭似乎沒有人,殿中點著無數燭火,頭頂佛陀的面容安詳,卻又似乎一直望著你。叫所有人斂起了神情,默默地跟著慧恆往後頭去。整個廟宇被浸在厚重模糊檀香氣味里頭,庭院深深,那些霧氣滲到殿堂之中,和那些檀香的碧煙揉在了一起,而各個殿堂之間的回廊曲曲,如同凌空而建,慢慢融入了山嵐之中,不知道會通往何方,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不知自己會歸于何處。
慧恆忽然一轉,各人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古木參天,流水細細,遠處依約可見一所小小禪院,匿在霧氣背後,清爽素淨的顏色。前頭走過來一個老嬤嬤,正是封太妃身邊的洪嬤嬤,見了眾人倒是一怔,「世子和世子妃也來了,請隨老奴進來。」慧恆見她一到,便停住腳步,對眾人一禮,轉身便往回走。懷蓉瞧了瞧他,點點頭,便對青羅和懷慕道,「哥哥嫂嫂跟著嬤嬤進來罷,董大人跟著慧恆師傅在前頭歇息便是了。」于是三人便跟著洪嬤嬤往禪院過去。
封太妃所住的小院,雖說是獨獨為王府貴眷所設,卻不見絲毫奢華氣息,不同于前頭佛堂正殿的端嚴華麗,幾乎像是尋常人家的房舍。封太妃這一生,什麼樣的富貴沒有見過,在這里十幾年不問世事,卻是真的清心寡欲到了極處。洪嬤嬤笑道,「世子和世子妃先坐坐,我先去回稟了太妃。」懷蓉道,「嬤嬤,我也先和你去。」洪嬤嬤忘了懷蓉一眼,點頭道,「二小姐過來就是,太妃也等著您呢。」青羅和懷慕便在外間先等著,也並沒有人上茶來,竟是把他們二人留在此間。青羅心中難免不安,只好望著懷慕,然而懷慕自幼與祖母相見也十分有限,此時也有些不知如何,便給了青羅一個安慰的眼神,靜靜坐等。
良久,洪嬤嬤才走出來,笑道,「世子和世子妃久等了,請跟我過來,太妃正等著呢。」青羅二人忙起身跟著嬤嬤進去。正堂與外間也無甚不同,依舊是那樣清淡簡樸的裝飾,彌漫著淡淡的檀香氣味。只是案上擱著一只玻璃缸,幾只金紅色的游魚穿梭在盛開的碗蓮之間,為這個素淨的屋舍增添了一抹亮色。懷慕略略一望,懷蓉立在東首,另一側也是一個妙齡少女,裝束雖然簡素,卻也頗有幾分體面,一望即知是封太妃身邊得力的侍女。懷蓉遞過來一個眼色,懷慕順著望過去,懷蓉身後是低垂的簾幕,珠灰色的鮫紗,暗暗的顯露出西番蓮的花樣,隱約可見里頭斜倚著一個人,想來正是封氏。見二人進來,西首侍立的少女便疾步上前去,擱下了兩個錦緞墊子。
懷慕見狀,忙拉著青羅上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頭,道,「祖母,孫兒和孫媳來給您請安了。」懷慕和青羅伏在地上良久,卻不見有人說話,良久才听見隱約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接著就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慈愛中帶著幾分威嚴,「芸月,快扶世子和世子妃起來。」懷慕二人這才敢起身,青羅偷眼一瞧,兩邊的鮫珠簾挽起,封氏靠在軟枕上,頭發皆已經雪白,不同于在家時賈母的華貴富麗,頭上一絲首飾也無,一身寶藍的衣衫,也只繡了西番蓮的暗花。青羅瞧見她的眼神,也是如賈母般慈愛和善,然而轉瞬間的精光一輪,叫她不自主地周身一震,忙垂下頭去。听得封氏笑道,「新媳婦見了我,怎麼唬的這麼著,快抬起頭來,過來叫我瞧瞧。」懷蓉笑著走上前去,領著青羅走到封氏面前,老太妃顫顫地伸手將青羅拉過去,青羅含羞帶怯地略抬起頭,此時封氏的眼神中卻沒有了方才的那一抹冷光,溫和慈愛一如尋常家的祖母,細細打量了她半晌,對懷慕笑道,「你這新媳婦兒真生的好皮肉,一瞧著就是可人疼的,我喜歡的什麼似的。你可要好生待她,別欺負了她,叫我听見可是不依的。」
懷慕忙笑道,「祖母可是偏心呢,這就向著她的。難怪這一月青羅總是說大婚的時候沒能拜見祖母十分不安,常念叨著要上山來,原來早就料到祖母會偏疼著她勝過我呢,早知道這樣,我可不敢這麼早就領了她來。」封氏笑道,「好猴兒崽子,說這些促狹話,小心我替你媳婦兒戳你的嘴。」說的眾人都笑了,封氏又對懷蓉道,「快去給你哥哥嫂嫂添個座位,前幾日得的那個佛母茶,快沏上一杯叫她們嘗嘗。」懷蓉便下去沏茶,芸月忙搬了兩個錦凳出來,青羅和懷慕也就坐在了封氏榻下。
一時懷蓉沏上茶來,青羅忙站起身,小心接過茶,上前兩步走到封氏榻前,恭敬跪下,把茶盞舉過頭頂,穩聲道,「請太妃用茶。」封氏靜靜瞧了她一時,忽然笑著接過茶,道,「還真是個乖覺孩子,快去坐吧。」青羅見她慢慢啜飲了一口,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芸月忙又送上一杯來,青羅這才結果淺飲一口。封氏笑道,「這茶本也不是什麼名品,不過是重華山上所產,雲山霧鎖,再加上是寺里所制,每日都供在佛前,這份心意卻是最不同的。」青羅忙應道,「太妃說的甚是,的確別有一種清淡口味,入口淡淡的,卻是回味悠長。」封氏點頭道,「你這話說的很得我的心思,你要記著,這做人和品茶是一樣的,起先的濃香算不得什麼好的,若是能持久留香,才是真正貴重。」青羅起身道,「謝太妃賜教,孫媳受教了。」
封氏揮揮手道,「快回去坐,你這個孩子,哪里都是好的,也剔透知禮,只是有一點不好,太過于拘謹了。我听聞你家中也是有祖母的,如今你背井離鄉,既然嫁進我們上官家,就把我當做嫡親的祖母,我雖不常在府中住著,也心疼你們呢,不必每日太妃、太妃地叫著倒是失了骨肉情分。你瞧蓉兒,外人看來多麼溫順的孩子,在我面前,也有小兒女的模樣兒呢。」懷蓉忙笑道,「祖母說的是,祖母雖然外頭人瞧著威嚴,其實對兒孫們最是和善不過了,哥哥嫂嫂看我就知道了。」
眾人正笑著,封氏卻又把手中的茶杯往邊上一擱,清脆的聲響唬的眾人一跳。只見封氏面上雖然還是那樣慈和的笑意,眼神中透著逼人的氣勢和威壓,語氣也沉了下來,「只是論骨肉親情自然是沒錯的,只是我們也算是王族,與尋常人家還是不同。咱們一家子人,便是骨肉血親,也有個主上與臣下的分別。既然行了上官,成了王族,便是休戚與共,榮辱同享。誰要是生了什麼別的心思,既是有違孝道親情,更是不忠不誠的重罪。世子妃你是天朝公主,你的母親也是天朝公主,帝王是你的表親,你的父王與我們爭戰多年,往後,你的兄長,你的佷子,可能都會繼續這樣的命運。可是世子妃,你要記住,你既然嫁入永靖王府,你就是上官氏的兒媳,懷慕的妻子,你的一切身份都會改變,你的一顆心,只該記得這一點,上官家哪一個媳婦兒,都是這樣的。若是有什麼別的念頭,就算慕兒容得下你,王爺也容不下你,王爺就算容得下你,我也容不得你,你可要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