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懷慕靠近了水岸,把小舟往湖邊一株芙蓉上隨意一系,便沿著水邊的階梯像青羅走過來。青羅看著這個水面上顯得不真實的人越走越近,似乎變得真切了幾分。只是懷慕的面容隱在黑暗里頭,走到面前了也看不清楚,她微微眯起了眼楮,似乎是想要看的明白一些。陰影里頭的這個人仿佛面帶笑意,卻也不敢肯定。月夜安靜,懷慕的聲音雖然輕,卻听得分明,「我來的晚了,抱歉。」青羅微怔,她自然知道他是來尋她的,這樣的時辰,原也只有他做這樣的事情最合適,卻沒想到他是這樣不急不忙。懷慕走到她面前來,似乎並不像是來尋找一個不見了的人,也不覺得有什麼突兀,就像是他們早就約定在這里賞月一般,如今他只是一個遲來的嘉賓,而她則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只是青羅卻也沒有問什麼,只是默默跟看著他和自己一般坐在了美人靠上,面孔卻是清晰了,能看清眉眼間的神色。眼中落了月光,愈發清亮。
「月色真好。」懷慕望了一眼天邊的月,輕輕道。青羅笑了,「八月十五的月夜,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後頭的一句卻沒有說,越是這樣的月色,只怕更容易叫人傷懷吧。懷慕點點頭,忽然從身後取出一個小小食盒來,青羅猜到里頭是什麼,心里微微一動。果然,懷慕把蓋子揭開,里頭正是那兩碟子點心。「你做的?」懷慕笑著問,青羅點點頭,「各人都有,這個是給你的。你晚宴時候不在,如今倒又被你尋了出來。」懷慕拈起一塊白玉糕遞給青羅,自己又取了一塊蓮子酥吃起來。青羅想了想,也就把那一塊糕慢慢地吃了。懷慕似乎品嘗得極為仔細,忽然閃過一絲促狹的笑容來,「這味道實在是不怎麼樣。」青羅面上一紅,微微垂下了頭,「我這也是第一次做,本來給別人的都怕出錯,好歹自己嘗了做了好幾次,給你的也來不及了,就胡亂做了,我也是剛剛才嘗了,味道的確是一般,你就將就著吃吧。」懷慕心里卻是微微一動,她對所有人都這樣謹慎,卻惟獨對自己不是,這或者說明著一些什麼,他隱約知道,又不敢深想。
青羅看見懷慕的臉色,似乎是笑,又似乎是疑惑,十分的古怪。心里不知怎麼不然覺得焦躁,便道,「不好吃就不要吃,我白做了那麼會子了,早知道就單單不給你做。」青羅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她的口吻里頭不自禁地帶了嬌嗔的味道,而懷慕卻沒有忽略這一點,微微一怔,又去過一塊道,「我只是說味道不怎麼樣,可沒說是一般。你想一想,這府里這樣多的人,能做出這樣味道的,可是只有你一個。」青羅惱道,「我嘗著也不是不能入口,怎麼就給你說的這麼不堪了?」懷慕卻突然鄭重臉色道,「青羅,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說這個難吃,我是說,這兩碟糕點的味道,是獨一無二的,不尋常的。」
青羅懂了她的意思。她早就已經猜到,這兩碟子點心,對懷慕而言的意義是什麼。特別的不是她,不是現在,而是他的曾經。所謂味道如何,是屬于她的,而所謂獨一無二,卻其實與她沒有什麼關系。果然,懷慕望了望月,低聲道,「蓮香紅菱白玉糕,綠菊蓮子藕香酥,這兩樣點心本來是我最熟悉的。小時候每到中秋,母親都會采了白蓮綠菊和蓮藕、蓮蓬、菱角之類的,親手給我和父王做這兩樣糕點。綠菊本來是不易得的,只是也是秋令常見的東西,只是這白蓮,卻只有母親有。我和父王當時時常笑,說別人家都是用的節令的東西,偏生母親要與眾不同,是想留住這夏日繁華呢。」懷慕沉默了,青羅不用他說,也自然知道後頭的事情。白蓮還皎皎開著,然而一切都已經變了。花未落,人已亡。
「後來雖然我每年中秋都叫廚房做這兩樣點心,只是卻不一樣的,只有今天,是一樣的。」自然是不一樣的,那些干涸的枯死的衰朽氣味,哪里能和新鮮舒展的相比?只是說到底,活著的只是花朵,而死去的是過去,再新鮮的花朵入了膳食,也喚不回真正的曾經啊。青羅正出神,懷慕卻繼續說話了,「青羅,你今天為我做這個,我很高興。不單單是因為這里頭的熟悉,也因為,」懷慕頓住了,像是面對著什麼重大的難題,然後他開了口,語速極慢,似乎需要非常用力才能說出後面的話,「不單是因為熟悉,也是因為這里頭的陌生。」
青羅怔住了,他話里頭的意思,她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或者只是不願意去想,不願意承認。那隱秘的意思里頭,仿佛有一種東西,叫她心里怦然一動,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期待,還是別的什麼更為復雜的情緒。青羅並不接話,只是機械地取過一塊藕香酥,綠菊的清香,蓮子的清苦,蓮藕的清甜,其實味道是很好的。她回憶起當時做點心時候的心情,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了。那是一種非常單純的感覺,十指翻飛,那些嬌艷的花朵慢慢凋落在她手里,卻以新的形式出現。她十六年的人生里頭很少有這樣的感覺,單純而略帶著一種奇異的甜蜜,似乎有所思,卻又其實什麼都不曾想。
懷慕見她默默地只咀嚼著糕點,吃完了一塊又要去食盒里頭取,突然笑著攔下她,「可不許取了,總共你就做了一樣兒四塊,如今一樣也就只有一塊了,都叫你吃了,我可吃什麼呢?」青羅回過神來笑道,「這話說得奇怪,我自己個兒做的點心,還不許我吃了?」懷慕定定凝視著她,道,「旁的我不管,這幾塊是給我的,誰都不許動的。」青羅不說話,想了想撒開手,淡淡道,「你愛吃便吃,不過是尋常點心,我可不和你搶這個。」
懷慕見她把那塊酥擱回了盒子里頭,才發覺自己的手還抓著她的衣袖,也就慢慢松開了。他自然知道青羅心里頭的結,和自己是一樣的。他心里也有這樣的結,結的死死的,始終打不開,也不敢打開。然而這一夜,他咀嚼著這兩塊尋常的糕點,那種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瞬間抓住了他的心,叫他幾乎無法思考。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他知道這樣的規矩。一個男人的一生,給自己做過吃食的人總是無數,然而能真正記住的人,又有幾個呢?那些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里,父王曾經躺在青楓下的竹榻上頭,望著天際的明月,嗅著蓮花香,嘗著同樣的糕點,笑著說了一句話。「吃食是最尋常不過的東西,卻是最貼心的。不論去什麼地方吃什麼,多半有得就要有付出的,或者是銀錢,或者是情面,所謂吃人嘴短就是這個意思。一個男人的一生,往往只有兩個人會給自己做吃食卻不為著什麼,就是母親和妻子。孩子們雖然好,到底不能伴著自己一世的,終究都會離開。」他相信彼時的父親說這話是真心,而彼時的母親,自然也是真心誠意地給自己的夫君和兒子洗手作羹湯的。
他只是沒有想到,除了母親之外第一個這樣給他做東西的會是青羅。那一瞬間的震動,他本來並不以為意,畢竟那樣的蓮香,是屬于母親,屬于她記憶里頭最深的那一根弦的。然而慢慢地,他發覺自己在咀嚼品味的時候並沒有沉溺在那種相似里頭,他清醒地察覺到里頭的不同,卻並不像昔年嘗廚房里頭的這兩樣點心一樣覺得膩煩厭惡,反而覺得心里被什麼東西打動了。最終他恍然發覺,那陌生其實也是熟悉的,雖然味道不同,不是母親而是屬于青羅的味道,然而殊途同歸的是,都是屬于家的味道,叫人放松且安心。然而他在那一瞬間腦海中就浮現了父親的形象,明月下,金秋半,蓮香悠遠人相伴,那樣靜謐安詳的氣氛叫他沉醉。然而忽然之間,血色潑天而來,淡金色的月瞬間變得血紅如同猩紅的眼,冷冷凝睇,而月下的人也變得猙獰,染上身的月光也變得血紅,母親的面容被血色淹沒,而自己定楮一看,父親的臉竟然變成了自己,血光中隱約的是青羅的眼楮,留下一道深深的血淚。
那是父親和母親的過去,而這一瞬間重疊,他害怕成為自己和青羅的將來。這樣溫和靜好的時光,幾乎像是兩情繾綣,然而這樣的預兆卻如此不祥。然而即使這種幻想驚得自己渾身冰涼,他仍然克制不住地對她伸出了手。是因為什麼呢?因為她身上叫人沉醉的風華?還是那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安全感,那一點害怕卻又忍不住要抓住的暖意。她就像開在荊棘里頭的玫瑰,他克制不住去追尋,又害怕滿身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