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七章(15)此身甘向情中老

作者 ︰

夜已經很深了。懷慕仔細把剩下的那兩塊糕點包好,又看了一眼這個無人的世界,對青羅道,「我們回去吧。」青羅點點頭道,「可巧你是乘了船來的,不然還真是沒處走了。」轉身往方才懷慕系船的那一株木芙蓉上頭一看,卻不見了蹤影。懷慕極目望去,卻見那一頁扁舟不知何時飄得遠了,想必是方才系的松了。青羅道,「這可怎麼好,總不能叫她們明日還找不見我們,驚動了旁人,成了笑話兒了。」懷慕沉吟道,「倒也不是全無辦法。沉璧島雖然只有水路,卻和浮光島是連在一處的,雖然浮橋斷了,也不是不能過去,就算是浮光島上的船也不在,再從橋上回去就是了。」

青羅點點頭,二人就往島的另一邊的斷橋那邊走。沉璧島不大,亭台軒榭花木湖石皆以精巧秀麗見長,除了弄月听弦館,也並沒有幾個去處。從弄月听弦館沿著一彎曲折的長長竹橋出去,經過夕陰堂、夕月亭在過去一路是就連著兩島之間的竹橋了。竹橋的那一頭就連著浮光島上的朝暉堂後頭的朝陽亭,取朝陽夕月,朝暉夕陰的意思,而浮光島和沉璧島就如湖上的一對日月同輝,落在水天一色之間。錦繡湖就是無垠的天空,一雙主島浮光和沉璧是高懸的日月,而其余散落的島嶼就是漫天的星子。朝夕日月,天地洪荒,都縮移在這一片湖光山色里頭了。而這一座小小浮橋,名為虹霓,又題了虹霓悠渡四個字,便是取的橫越天際、溝通日月的意思。

只是此時的虹霓卻是斷了,日月各懸與兩際,卻不能連接。或者日月朝夕自古就是這樣,走著一樣的路程,有著相似的風景,卻是離的最遠,一陰一陽,一始一終,升與落,浮與沉,晝與夜,明與晦,黑與白,甚至于是生與死。他們永遠並存,永不相見。他們之間的聯系或者就像面前的這一道浮橋一般,名為虹霓,似乎真切,卻是虛無。

青羅立在橋頭,看著這並存的兩島,心里也生了無限的感慨。芥子納須彌,自古以來造園,皆是有這樣的心思在里頭的,就像大觀園,也是以石作山,以池為海的。只是在青羅的心里,終究是覺得那種小巧,不足以真正囊括天地奧義的,終究是鏡花水月,尤其是在看過真正的山河壯麗之後。然而宜園是不一樣的,或許是西疆的山水開朗地域廣闊,也不比京師之中追求奢華靡麗,營園造物皆注重自然天成,即使縮移暗示,也自有一種開闊氣度。小巧處精巧玄妙、變化萬端,壯麗處亦能波光萬千、重巒疊嶂。

虹霓橋當中朽壞,斷了約有五丈,剩下的也都在水光里頭浮浮沉沉,瞧著十分不牢固的樣子。青羅道,「你說能過去的,這麼遠,可怎麼辦呢?」懷慕笑道,「怕什麼呢,虹霓尚可悠渡,我們怎麼就不成了?」青羅笑道,「你不會又和在山里頭那樣,從哪里抽出根帶子出來,只是這對岸可不像是有什麼埋伏的樣子。」懷慕笑道,「洛神賦里頭有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句子,你想不想一試?」青羅道,「還真有這樣的?我卻不信,你真能如此?若是真能,咱們再說。」

青羅話音還未落定,忽然看懷慕向著她綻開了一個明亮的笑意,是自己從沒有見過的單純開朗,青羅被這樣的笑容驚住,還未回過神來,就被懷慕帶起,在水間飄忽來去。忽然往前,忽然退後,有時覺得足尖在水面上的竹橋一點,有時躍向空中旋身而上,眼前什麼都是模糊的,還未看的清楚,就又掠了過去,只剩下一片墨色,有時有光,又看不清是什麼。她感覺不到方向,感覺不到一切,仿佛的盲了,只能感覺到自己不斷飛舞。先時緊張地僵持,每一次下落都覺得害怕,後來漸漸地放松了身體,隨著這個人不斷變化,全心信任,因為即使落下,卻也知道他會帶著自己再一次飛躍起來,向著更高的地方去。她可以不在意一切,不去想任何事情,不必下任何決定,只需信任跟隨。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那種旋轉和浮沉,停駐和來去,在日和月之間,天和地之間,虹霓之上,明月之下,像是面對這宇宙洪荒的一場對舞。她想起來七夕節的那一夜,看見的那一對舞者,就是這樣的,只是她們的天地太小,不過是咫尺的舞台,一剎的相會,不過是一場表演。而自己的天地似乎要廣闊的多了,揮灑自在,都只為了自己,不必別人來瞧。

她這一生似乎與這樣的飛翔十分有緣,自從離開京師,每每都有這樣的經歷。第一次是在玉暉峽,不得不說,那一刻她的心是無比震動的,像是逃月兌了牢籠,飛向另一個陌生的世界。那時候她覺得一呼一吸都是新鮮的,她迫切地希望有一個人能夠帶她走,而子平,就是那一個人。那種自由,像是逃亡,或者說就是逃亡,逃離她的過去,她的桎梏,她的無奈和不甘。然而事實上,既然有來有回,她就該知道,那不是逃離,只是自由和牢籠之間的一道虹霓,看著是路,虹霓卻是會散的,他們終究是走不月兌、是要回去的。後來是在宜韻堂,懷慕帶著她去往過去,因為過去和現在之間是高牆深鎖,那種飛躍連接了過去和現在,卻並不是她想要的。可以說,那時她感覺到的是恐懼和悲傷,因為無從選擇,因為無處逃月兌,因為她注定了只能和這個人、在這個地方,連飛翔都是被束縛的。第三次是在重華山,那一次的飛翔連接著生與死陰和陽的界限,那時候她已經安心下來,無所謂歡喜悲傷,只覺得好奇刺激,同時也覺得這是自己應盡職責,並沒有別的感受。對青羅而言,每一次的飛翔,都像是一次往還的旅途,不管自己想去的是哪一方。

而這一次,卻又不同了。分明說的明白是想過橋去,然而她好像並不在意是去還是回,不在意方向,只管感受飛翔的本身。明明只有五丈的距離,然而懷慕卻似乎並不著急,只是帶著她在水面回旋來往,在水面之上飛舞。或者他也享受這樣的自在吧,不必在意身前,也不必在意身後,不在意時間空間。青羅在想,或者這才是真正的自由,不必去想來自何方去往何處,不必想這一場飛舞何時結束,也不必結束。她感覺到的,只是這自由本身,只是自己,只是飛舞,她似乎可以一直這樣飛舞下去,似乎這樣的自由,可以成為人生的常態而不是奢侈。她覺得自己徹底的迷失了,什麼都不願想,有好像她是無比清醒的,因為她所憂慮的一切,好像都本來不必考慮。那一次她逃離的是別人給自己設下的囚籠,而這一次,她似乎依稀感覺到,她離開的是自己給自己設下的牢籠。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如此的時光,似乎並不應該想的太多,束縛太深。罷了罷了,就這一次,就像是月只會圓這麼一天一樣,就放自己的心自在一日。

最終落上地面的時候,青羅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的所在。她笑的高興舒暢,似乎好久沒有這麼快樂過了。懷慕看著她笑,只覺得光彩耀眼,純真爛漫。她曾經有過這樣的笑容的,然而只是曇花一現,轉瞬就被淹沒了,或者是自己刻意地遮掩起來,不肯叫人看見。而在這一刻,她笑的這樣明媚,這樣放松,這樣無憂無慮,那笑容照亮了他的眼楮,幾乎像是照亮了他的世界。他帶她感覺自由,在天地萬物間自由來去,然而其實,對他而言這何嘗不是期待許久、魂牽夢縈的自由呢?而他,也想像他一樣痛快地笑,放肆地喜悅。其實懷慕自己不知道,他已經露出了這樣的神色,在青羅的眼里,從未見過這樣的懷慕,瀟灑詩意,笑容干淨,仿佛天地間無處不可去,仿佛他從沒有被功名成敗所累。她認識的懷慕,總是沉重的,若有所思的。他的光芒總是壓抑著,帶著沉重的隱忍算計。而這一刻,他和她一樣,拋開了一切桎梏煩惱。他們在這一刻,掙月兌了人生的枷鎖,感到了至真的自由歡喜。

從激動的情緒里頭平復下來,懷慕和青羅的嘴角猶自掛著笑容,慢慢地往回走。從朝陽亭轉過去,從花木扶疏見穿過,就進了鸞鳳閣的角門。時隔兩個月舊地重游,又是不一樣的感受,幾乎像是另一次新生了。這里他們是極為熟悉的,新婚燕爾,簽訂終生,現在的一切,或者未來的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的。或者開頭的時候只有痛苦困惑,然而如今,似乎也並沒有當初想象的那樣荒涼。或者他們在開頭的時候,是抱著殉道一樣的割舍或者是一種放棄快樂的決心開始這一場婚姻的,然而光陰流轉,似乎又變得不同。他們自己都覺得奇怪,在這之間的人生,似乎每一日都如同一日,每一年都是同一年。而如今相見不過三個月,卻已經猶如幾生相知。五月十五的落陽峽,他們第一次相遇,也是明月皎皎,也有過弦管歌舞,有過詩歌唱和,然而那時候的心,有多麼遠呢。那一天的日升月沉他們相遇,卻知道日月之間隔著九天的距離,縱然相見,卻不算相逢。而今夜,明明只有月,他們卻在飛渡日月的剎那,感受到了日月同輝的默契,九天的距離,似乎也只是咫尺的飛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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