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慕笑道,「要不要上去再瞧瞧?」青羅笑一笑,並不答話。懷慕也不再問,便拉著青羅往樓上走。鸞鳳閣的一層是小廳,上頭才是臥室。雖然如今青羅二人並不在里頭住,這里仍舊收拾的干淨整齊。鸞鳳閣的圖紋皆是龍鳳花樣,一應裝飾皆是喜慶的婚嫁之色。其實這里,說起來並不屬于任何人。這個家族最高貴的人,會在這里開始自己新的生活。從他們的父母,到他們,未來也必定是有新的孩子會在這里開始他們或悲或喜的人生。青羅忽然想到了那一個夢魘,那個孩子,像自己也像懷慕,如果他們有孩子,或者真的會像那樣的模樣吧?只是從一開始他們就決定,有一天,等一切塵埃落定,就會勞燕分飛。而孩子,情感,最終都會成為牽絆吧?青羅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一刻,的確覺得幸福,她也知道這種幸福,是因為面前的這個人。然而她不敢確認將來,在這樣的漩渦中,她會怎樣。這一夜他們是世外之人,可以不考慮任何事情,不考慮權位功名,可是回去之後呢?她不敢說。她遇見了自己唯一的自由的機會,她並不敢冒險,把自己重新置身于公侯王府的漩渦里頭。她也不敢交付自己的真心,當初她和子平,何嘗不是有過繾綣柔情,自在寫意?她以為是安全長久的,結果還是如此,落得滿心成灰。而如今,她豈敢就這樣用自己的所有再賭上這一局呢?
或者只有這一夜而已,他們是世外的人,遠離紛擾,可以只看見這一刻的彼此。從鸞鳳閣出去,經過朝暉堂,便是燕婉橋了。這些日子,他們到東湖上來也不是一次,只是每次都是渡船,而不走橋上,就為了那一句,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那是他們心里深深的一道瘡疤,既不能恩愛不疑,也未覺歡娛今夕。他們沒有重新走一次的勇氣,因為唯一走的那一次,每一步都是沉重的煎熬,不想重新再經歷一次。若是在別的地方,粉飾太平假裝恩愛並沒有什麼,然而在這兩字下頭,這一場婚姻顯得那麼諷刺,那麼荒唐,似乎就是一場笑話和演出。
懷慕獨自立在橋頭,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青羅,似乎是在詢問,是在邀請,又似乎像是等待。青羅知道他的意思,她感覺得到懷慕今晚的反常,他似乎也拋開了憂慮,勇敢地對自己發出了邀請。青羅知道懷慕心里的結,卻明白自己心里的,他並不完全明了。他只知道自己想要自由,卻不知道她和他其實一樣,因為一場愛情的失敗,而拒絕新的愛情。如今他站在這里,一動不動地瞧著她,向她發出邀約,似乎是想請她拋開往昔,共赴新的人生。她內心有沖動,有向往,卻不敢就這樣輕易地踏出這一步。
懷慕看著立在十步之外的青羅,心里也是波濤暗涌。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做這樣的決定,他知道這樣一來,自己就是放棄了所有建築起來的壁壘,也許快樂,卻也失去了所有的防御。他不知道前頭是什麼,是背叛,欺騙,還是別的什麼。然而他已經由不得自己,從飛舞的那一刻開始,從看她寫詩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盲了雙目,看不清自己能給分析判斷的所有,看不見設置的一切障礙,只能跟著自己的感覺走。就像是錯綜復雜的八卦陣一樣,明明有無數艱難的阻礙,然而其實當你蒙上眼楮去走,或者沒到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出口。他看著青羅面上神色不斷地變換,心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期待,害怕,迷茫。似乎是希望她答應,卻又害怕她答應。
他知道她也是和他一樣的境地,站在抉擇的路口。從自己身不由己地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就知道一切都在于她的答復。如果她拒絕,他們會空洞地如此過一生,安全而疏遠,再沒有接近的可能,再到了某一日再不相見。如果她同意會怎麼樣?卻是他完全無法預計的另一個世界。他從沒有這麼緊張過,他從沒有做過完全不知後果,不知利弊的選擇。他們像是兩片相鄰的海,他的那一片已經凝固又裂開了一線的冰,下頭卻是烈焰,就等待著屬于她的那一片,是化入一股溫度融化成火,還是傳遞來更冷的溫度,把那一線徹底封死,徹底熄滅。他未來的人生,是冰冷的安穩,還是熱烈的未知,就在于此刻,這個女子會給自己的回答。其實這不完全是婚姻愛情的選擇,就像倚檀提醒自己的那樣,這可能還意味著自己生活態度的變化,基于理性還是情感。他曾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然而此時,或者他是在走上另一條道路。
不過是十步的距離,然而卻像是隔了一條銀河一般。不過是瞬息的距離,卻像是過了幾個輪回。懷慕望著青羅,注視著她的動作,每一次風過衣衫,他的心跳都猛地停頓住,然而卻又空空地掉了下去。青羅也在看懷慕,他仍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她知道他做出這樣等待的姿勢對他而言也是艱難的抉擇,她不是不震動的。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是往前走,還是後退,還是停在原地。他們都沒有動,就像是要這樣站到天明。
微風一動,掀起了懷慕身上的衣衫。青羅忽然看見了懷慕腰間的一抹柔光,她自己辨認,是那一枚封氏給的龍佩。他的是青玉的龍佩,她有一塊紅玉的鳳佩。這一對本來是一塊,中間用兩枚夜明珠扣在一起,便是一塊龍鳳同舞。封氏給他們的時候是一塊,說是給他們一人一塊帶著的,後來懷慕收著,青羅也沒有管它,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把那一半拆了下來,戴在身上,卻又用衣衫掩住,不肯輕易示人,包括自己。懷慕猶自不覺,青羅卻定定地望著那塊玉,不知不覺就淚盈于睫。而在她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往前邁了一步。
懷慕看見那一步,幾乎以為不是真的。然而他分明看見了,看的清楚明白。在這一刻他知道,他心里期待的答案是什麼了。他不再等著她,而是往回走了九步,伸手拉過她,牽著她往橋上走。素日他牽著她,都是拉著手腕,隔著衣袖的,而這一次他沒有,他像婚禮時候一樣握住了她的手,這一次她的手仍舊冰冷,可他不願再放開,握的更緊,如果她是冷的,或者他可以溫暖她,雖然他自己的溫度,其實是她給的。
青羅回過神的時候,已經站在了橋上。她知道自己做了決定,她終于想起自己邁出了那一步,而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覺得後悔。這樣也罷,誰又知道後頭的事情?既然不知道,不如勇敢地做一次決定。既然不知道未來,就只好只管現在。她一直覺得未來是荊棘滿路,是暗夜沉沉愁雲慘霧,可或者也有鮮花著錦,清亮月光,誰又說得準,誰又猜得出呢?就像自己不能保證未來不會受傷失望一樣,自己同樣不能確認未來不會有幸福安樂。既然都是未知,何不試一試呢?不試一次,自己這一生或許就永遠都是這樣了,而試一次,或者重復一次絕望,也或者有別的可能呢?既然懷慕有這樣的勇氣,自己,就也這樣瘋一回吧,畢竟今夜已經足夠任性了。
「怎麼哭了?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你哭呢,怎麼如今倒哭了。」青羅感覺到有人給自己擦干了眼淚,等視線清晰了,她看見懷慕望著他笑,眼光清亮。她突然覺得他的眼楮這麼近,覺得太近,似乎看進她心里去了,就覺得羞澀起來,低下頭嗔道,「不許看我。」懷慕嗤地笑了,笑聲里頭有打趣兒,又有一點安慰。青羅忽然道,「你怎麼就把這枚青龍佩戴在身上了?」懷慕低頭一看,把那一塊玉佩取出來,交到她的手心里頭,「這一對比翼龍鳳青紅玉佩,是祖父給祖母的,你知道的。我听母親說過這個,最是祖母心愛的東西,只是這里頭的典故你知道的並不完整。這塊青龍配是用北疆的昆山青玉琢成的,乃是我上官家家傳的東西,只傳給嫡子的。這東西年歲很久了,那時候我們上官家還不是西疆的藩王,所以雖然也是翠玉,卻不是你現在常見的清玉。傳到了祖父手里頭,與祖母成婚之後,特特尋了能工巧匠,用南疆的紅玉做成了這枚朱鳳佩,每一點雕琢樣式都是合著青龍配的,又取了夜明珠做了機關,扣在中間才成了這一對比翼龍鳳配。北疆青玉性寒,紅玉卻性溫,正是一陰一陽,一冷一暖的,合在一處形狀便是一個滿圓,龍鳳相對相逐,圍繞著這兩顆明珠,正是日月共生,龍鳳共舞的意思。祖母極是珍愛,于是也沒有按著規矩給父王,一直帶在身邊,這一次卻給了你。那一日得了這一對,我也不知怎麼就把這一塊戴在身上,只是不曾想有一日,能把這一枚也給你帶上。」說著竟從身上又取出一塊來,青羅接過,不知是玉的溫暖還是貼身的體溫,擱在手心幾乎是燙的。